晏慈感到有人靠近了,他睁开眼,见是苏怀卿正站在牢门处发呆,又懒洋洋地合了眼。不多时却听苏怀卿小声问道:“他会好起来吗?”\\r
晏慈顿了顿,救治许放并非易事,他耗费了极大心力才将许放从鬼门关拖了回来,那些创口将会完全愈合不留痕迹,但相比之下想让许放完全恢复才是难如登天。许放抱着必死之心前来,更有许多无辜之人在这风波中遭受牵连,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苏怀卿恣意妄为的所谓复仇,他固然可怜,但更加可恨,因此晏慈对他不假辞色,看着他冷冷道:“想活命容易,但要完全复原已不可能,若好生调养个把年头,可少吃些苦,否则…”\\r
晏慈故意将话说重了些,苏怀卿全然不见前日里跋扈的样子,面色灰败,一脸无措。他抱着胳膊蹲了下来,盯着晏慈怀中的许放出神。半晌晏慈才听见他极小声喃喃道:“是我错了吗?师兄……是我错了吗…”\\r
“但我已经…不能回头了……”\\r
晏慈本不欲理会他,但见苏怀卿分明不恨许放,却屡屡将他逼入绝境,眼下敢做不敢当,还说些什么不能回头的屁话,更令晏慈怒火中烧,对他怒目而视,苏怀卿像个遭人训斥的孩童,逃也似的离开了地牢。\\r
晏慈脱下自己外袍盖在许放身上,心情愈加沉重。\\r
岳华君被一阵尖锐的鸟鸣惊醒,对面的叶勘仍睡着,岳华君揉了揉惺忪睡眼,爬起身来。他这几日一直莫名心慌,夜里睡得也不踏实,往往直到天边泛白才能歇息一阵,见叶勘酣睡不醒,心中有气,踢了踢他膝盖,大声道:“准备赶路了!”\\r
叶勘呻吟着睁开了眼睛,百无聊赖地拧了拧身子,磨蹭半晌才爬起来。离黑龙沼越近,岳华君心中越感不安,既不见苏怀卿人手的动向,叶勘也安分得诡异,两人正走着,岳华君又听见了鸟鸣声,声音清亮悠长,似乎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r
岳华君勒住马,抬头看着枝叶间透过的眩目日光。他努力回想,晨间的鸟鸣声离自己十分近切,似乎连日来的清晨自己都是被这样的声音惊醒的,然而赶路时所听见的鸟鸣似乎又与之略有不同,倒是方才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最为相近。他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但这种时候总该小心为上,是以下了马伏在地上细听。叶勘见状嬉笑道:“华君,原来你是地听所化吗?”\\r
远处确有大批人马赶路之声,岳华君起身对叶勘怒目而视:“是你将追兵招来的!”\\r
叶勘也不瞒他,笑眯眯道:“对你而言是追兵,于我却是盟友啊。”说罢舌头一翻,唇间已衔了只精巧的鸟哨,熟悉的鸟鸣声立刻传了出来。岳华君连忙上前捂住叶勘的嘴,却感到掌心一湿,惊得撤了手。叶勘笑得甚为得意,岳华君将手在衣服上随意一擦,扯住叶勘领子恶狠狠地吻了上去。\\r
这下轮到叶勘惊诧了,两人唇舌纠缠,再分开时鸟哨已到了岳华君口中,他“呸”地一声吐在地上,狠狠将哨子踩碎了。叶勘不见心疼,反倒意犹未尽地看着他,颇为遗憾道:“早知多带几个…”\\r
岳华君翻身上马,纵马冲了出去,但毕竟是黑店抢来的驽马,又是两人同乘一骑,大半个时辰后便被叶勘的人马发现了。叶勘的亲随兵强马壮,很快甩开骆谨等人一段距离,眼看便要将岳华君合围,那人却勒转马头猛抽一记,自己弃马使出轻功朝反向奔去。叶勘暗道不妙,回首见下属果然如岳华君所愿朝自己而来,但他自问没有十分高超的骑术,缚着双手无法维持平衡,几次险些跌下马。好在有近侍赶上抓住了缰绳,叶勘咬牙道:“都跟过来做什么,快去追!”说罢待绳子一被松开,也立刻夺了匹快马赶了上去。\\r
眼看前方便是万丈深渊,岳华君无路可退,竟丝毫不停地向悬崖冲去,叶勘生怕他为求脱身冒险跳崖,大喊着岳华君的名字追了过去。岳华君在崖边停住向下打量,似乎在估计这一跳有几分可行,他听见身后追兵赶来,显得越发急迫。叶勘猛地勒住缰绳下了马,对神情戒备的岳华君道:“华君!你休要莽撞行事!若是摔下去…”\\r
“叶勘。”岳华君冷冷地打断他:“我绝不能落入苏怀卿手中。”\\r
叶勘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发颤,他退了两步,点头道:“好,好…你先回来些,你想走,我命他们让出一条路便是,过半个时辰…不,一个,过一个时辰,我再去追,再往西就要到苏怀卿的藏身之处了,你…”\\r
岳华君狐疑地看着他:“叶勘,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r
叶勘被他问得一怔,竟答不上来,只是心中有什么强烈的东西就要爆发,他茫然道:“我…我……我对你…”\\r
身后愈加嘈杂,岳华君忽然目光一凛,叶勘回过头去,见骆谨身前一排弓箭手已上弦搭箭。叶勘大怒,厉声吼道:“混账!都给我滚开!”然而话音未落,已有箭矢袭来。叶勘挥剑劈落两支,回首看岳华君且战且退,脚下不断有碎石滚落山崖,眨眼间已身中数箭,叶勘伸了伸手,岳华君看着他,似乎抬了抬手,转眼已从叶勘视野里消失了。\\r
叶勘木然走到悬崖边,惟有涧底吹上来的寒风呜呜作响。\\r
“叶公子见谅,此乃苏大人的意思,若不能抓活的回去……”骆谨得意的话说到一半便再也无法开口,一干人惊恐地看着他的人头骨碌碌滚了出去。叶勘甩掉剑上血迹,面上一派平静,声音却冰冷地骇人:“寻路下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
山崖陡峭,一行人花了约有四五日才接近崖底,余下的路太过险峻,叶勘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亲信下到最深处,见四处散落着乌黑的血迹和枯枝,正有野狗撕咬着勾在矮处的衣物,看料子正是岳华君穿过的。\\r
叶勘劈开野狗的肚子,尚未消化的碎骨和内脏一道流了出来,叶勘的亲随们诧异地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藏剑公子,脱力似的颓然跪倒在地。\\r
岳华君睁开眼,先看到面前两团白花花的东西,他茫然地眨眨眼,接着往上看见带着银饰的细瘦颈子,以及尖细的下巴。岳华君怔了怔,继而红着脸惨叫着跳了起来,却被身上那姑娘一把按回了原处。\\r
岳华君这才发现自己裹着绷带,他偷看了一眼,还好裤子尚在,不由松了口气,他剧烈的动作带起浑身酸痛,四周伏着的蝴蝶惊得飞了起来,那眉目艳丽的五毒弟子堪称凶狠地瞪着他,岳华君吓得缩了缩颈子,这时门口有个姑娘探头张望,甜甜问道:“出什么事啦~”\\r
她说着走到床前对岳华君道:“你醒啦,我叫月见,这是我姐姐忍冬,她不懂汉话,你有什么事可以问我。”\\r
岳华君打量她二人,虽然长相几乎一样,但姐姐冷艳深沉,妹妹甜美活泼,看上去并不神似,相较下似乎月见更容易亲近,暗自松了口气,问道:“是二位救了我?”\\r
月见笑道:“是啊,你从山崖跌下来,都摔碎了,还是我姐姐用蛊一点点拼起来的呢。”岳华君听得一抖,月见见状咯咯笑起来,道:“你真可爱,我是逗你的!你受了重伤,是你朋友央我姐姐医好你,他现在正在外头给你煎药呢!”岳华君在心里默默否定了自己刚才对月见的看法,不过说到他的朋友,岳华君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人的身影,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口中道:“是林冽!”\\r
“呵,别乱动,否则伤口裂开可是会被忍冬姑娘丢出去喂蛇的。”\\r
说话间林冽端着药碗走进了屋子。这一路经历太多事,林冽舍身相救一度生死未卜,岳华君此刻能见到他只觉得怅然,又莫名委屈,也不在意他调侃,低声道:“林冽…”\\r
月见用苗语朝忍冬说了几句,两人偷偷退了出去。林冽来到岳华君身边坐下,扶了他靠在自己怀中,轻声哄道:“先把药喝了。”\\r
岳华君依言喝了药,林冽取走碗搁在一旁,捧起岳华君的脸细细地打量他。林冽的眼神太过炙热而深情,岳华君只看了他一会儿,就忍不住害羞地目光游移,林冽倾身抱住他,长舒了一口气。岳华君犹豫着揽住了林冽的后背,这样亲昵的举动出乎意料地没有令自己感到厌恶,反而觉得十分安心,甚至是有些高兴的,岳华君不由得迷惑了。\\r
正在此时响起一阵敲门声,林冽扶着岳华君躺下,起身打开了门。走进来的人令岳华君心中一沉,竟是唐肆。唐肆既然在这里,只怕许放已经落入苏怀卿手中,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却也难免心情沉重。\\r
“感觉如何了?”唐肆走到两人跟前,先是问了问岳华君的情况,见他无碍,这才将自己今日外出巡视的情况同两人道来。岳华君此番才知晓,许放趁着唐肆外出执行任务的空档独自离开天策,若非他路上救了被毒人追赶的长守村村民,唐肆甚至不知他去向,可惜半路连唐肆也追丢了许放的踪迹,误打误撞地来到白龙口附近,恰好遇到被忍冬和月见所救的林冽。林冽从自己暗线处得知恶人谷一批人马被苏怀卿偷偷调往西南边陲,当年苏怀卿弑师入谷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由他主导的龙门之役也是林冽亲自参与过的,个中利害比叶勘更为了解,是以未曾惊动上头,自己匆匆赶回长安,却得知岳华君已被掳走的消息,这才追赶而来。\\r
而月见和忍冬皆是轩辕社成员,林冽从山崖上坠下时被燃烧着的马车残骸砸伤,逃出一段后不支昏迷,醒来时一睁眼就看到两条蛇的血盆大口,又听月见叹息道,啊,还有气儿那就不能吃啦。三人这便算是相识了。林冽央忍冬所救,得知她二人欲往黑龙沼与轩辕社同伴汇合,月见喜爱中原文化,见林冽见多识广,又沉稳有趣,便黏着要一路同行,这正合了林冽心意,遂与两人一道行动。\\r
如今拨开迷雾,要做的事便简单明了,找出苏怀卿,营救许放和晏慈,然而此事说来容易,真正想要做到依旧困难重重,不过眼下要做的只是让岳华君尽快养好伤。虽然一切已经明晰,三人的心情仍然无法轻松,说话的功夫月见和忍冬也来了,询问夜里如何安排,最后敲定由林冽留下来照看岳华君。\\r
岳华君虽不知此处是何情况,但看几人的意思似乎住处充足,连忙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的!”\\r
月见大声道:“你是病患!要重点照顾,万一夜里不舒服啊,伤势恶化啊,没个人怎么行呢?”\\r
“我……”\\r
“你什么你,”月见叉腰教训道:“反正前几天夜里也一直是林道长守着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有什么可害臊的!”她说完热切地转向林冽:“林道长,我刚刚那个词用的对不对?”\\r
林冽笑得令人如沐春风:“想必再有些时日,月见姑娘的汉话就可说得炉火纯青了。”\\r
唐肆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仍是我来值夜罢,晚饭林冽你就和华君一道在房里用好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月见和忍冬不愿闷在屋子里,也一道离开了,岳华君无奈地看着这三人就这样帮着把自己卖了,顿时欲哭无泪。\\r
秋末的天黑得很快。岳华君百无聊赖地看着房梁,吃过饭后林冽便去帮忙洗碗了,岳华君也想走动走动,却没人同意他下床,只好躺在榻上发呆。这里像是寻常住家,东西一应俱全,只是陈设简单了些,但岳华君还是十分喜欢,毕竟这一路也没有像样的地方落脚,能有这样的住处养伤已是天大的恩赐,不知许放和晏慈现在好不好,阿克苏如何了,还有叶勘…自己从没见过叶勘那样惊恐万状,也许他是真的不想伤害自己和许放,但自己不会容许哪怕一点会危害到许放安全的可能性存在,因此不可能与叶勘合作。不过想到若是战胜了苏怀卿,他就没有必要再同叶勘兵刃相向,不由松了口气,毕竟叶勘虽然讨厌,但也没有那么讨厌,虽然经常想方设法地与自己作对,有时候对自己又很好,也很温柔…岳华君实在搞不懂叶勘的想法,想得昏昏欲睡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道:“华君,我进来了?”\\r
岳华君立刻吓得睡意全无。林冽进屋走到他床边坐下,拿起桌上搁着的书翻看起来。林冽态度自然,岳华君却大感别扭,重逢最初的感慨褪去,如何相处都觉得不自在,岳华君自己也难以形容那种感觉,说是羞涩或难堪都不准确,但只要林冽的目光追随着他,即便是再自然不过的注视也能令他如坐针毡,而现在林冽就这样平静地坐在他身边避无可避——每一秒都是煎熬。\\r
为了避免这样尴尬的沉默,岳华君只好转换战术:“林冽,不然你去休息吧,我要是不舒服,会去找你的。”\\r
“不可,我在这里看着才能放心,免得有人夜深人静耐不住寂寞,下床乱跑。”\\r
岳华君一阵脸红:“谁…谁会乱跑!你这样老僧入定一般坐着太奇怪了,而且…而且也很累,我看着别扭。”\\r
林冽歪头看着他:“那依华君的意思,如何才好呢?”\\r
“要么你就回去睡觉,要么你就上来歇会儿。”岳华君话一出口就忍不住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不过是未免林冽在自己眼前心烦,慌乱间怎得就想了这么个选择,白痴也知道林冽会选哪个。果然,林冽合上书册,饶有兴致地问道:“华君这是在邀贫道…同、床、共、枕?”\\r
岳华君慌忙掖紧了被子:“当然,你最好还是回去…”\\r
林冽已笑着起身掀起了一角:“不不,请华君务必让贫道进来。”他充满暗示意味地咬重了“进来”二字,令岳华君想入非非的同时又感到无地自容。\\r
“最近开始变冷了啊。”林冽说着钻了进来,带起一阵凉意,岳华君打了个哆嗦,林冽的身子立刻紧紧贴了过来。他支着下巴侧卧在岳华君身旁,胳膊状似随意地搭在岳华君腰际,窃笑着感到那人的身体绷紧了。岳华君时不时揪着被子,两个身高体壮的大男人缩在一床被子里,又热又挤,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林冽的手小心地抚过他腋下的绷带,问道:“这是怎么弄的?”\\r
岳华君闷闷道:“我掉下来时将枪插进石壁上缓冲,枪头断了,我没来得及躲开。”\\r
“嗯…”\\r
岳华君揉了揉耳朵,林冽说话时的热气搔得他发痒,那人轻轻拍着他,哼起了陌生的调子。\\r
林冽刻意压低的声音温柔沙哑,岳华君越听越觉得困倦,他打了个呵欠,偏过头时看到林冽雪白的长发近在眼前,忍不住用手拨了拨。林冽揽住他,将侧脸贴在他额角,岳华君立刻被林冽的声音包裹住了,他将林冽的头发缠在指尖又松开,动作却越来越慢,没过多时便彻底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