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结束后一年过去了。我很惊讶自己竟能在半年的休假过后恢复到工作状态,毕竟按照以往的经验,人在超过三个月无所事事后会严重垮掉,就算还能重归工作也需要很长的适应时间;而快速消灭过渡期的关键因素便是让自己有所牵挂。
我不知道自己在牵挂什么、或者谁,但我很感谢它帮我度过这一年时光,而没有堕入酒精营造的地狱。
记忆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唯有飘荡的长裙在我脑中迟迟不肯消逝。每个不眠的夜晚,她的身影都会出现在我眼前:昏暗嘈杂的吧台旁,她修长的身姿隐藏在长裙之下;满是积水的道路上,她飘然而过,裙摆不沾染一丝灰尘。是真的吗?我曾有幸遇见这样一位女士?还是记忆出现湍流,将过去和现在绞结在一起,让我不断回溯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个日子,追悔莫及?
一年以来我从未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她仿佛一个幽灵,切入我的生活又飞速离开,留下的只有那片刻的冰凉和紧张,却又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工作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只是压力减小很多。以往几乎每天都有死刑需要执行,但现在频率却下降到数日一次。新助手同样不喜欢观看行刑,事实上,她连关押区都很少去——据她自己所说,她讨厌那里的氛围。行刑室隔壁的观察室在贵客到访过后再次被荒废,地面重新落满灰尘,掩盖住曾经发生的暴行。
这天,我照例在实验室里调制药品,胖胖的狱警突然来敲响房门,说是有我的信件。哈,我在世间无依无靠,谁会给我写信?
“是谁寄来的?”
“没有署名……”
没有署名的信怎么可能轻易送进监狱?我不免疑惑,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拆开信封。
信封内只有一张纸,其上有一行手写文字:
快点来吧,我要崩溃了
笔记潦草但是依旧工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仿佛一名舞者在纸上跳跃。纸的角落有些褶皱,以我的经验判断,是泪水滴在纸上又干掉造成的。
“没有别的了?”
“就这一个信封,我从来没拆开过”
于是我翻到纸张背面,想找到更多线索;同样是纸的中间写着一行文字,按格式判断,是一个地址。不需多想,我很快便回忆起这行地址所指代的位置。
怎么可能忘记?那是我和她初遇的酒吧。如同一道闪电通过我的身体,我明白了寄信人是谁。
原来,脑中的幻影不是臆想,而是某个真实存在。而现在,她需要我。
既然你在呼唤,那我就为你抛下这个世界一回。
坐在前往自由市的列车上,我不断重新审阅那张纸,想从中读出更多信息;但很遗憾,纸张干净的仿佛刚从造纸机里吐出来,除了正反两面的字迹以外什么也没有。
看来她真是神秘莫测呢。我微微合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但是铃声很快将我唤醒:列车抵达边检站,所有乘客下车接受检查。
反抗军少女的头颅依然摆在大厅正中央,时间在她脸上仿佛凝固。我没有在她身边驻足,因为欣赏一个死人的面孔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颗头颅不是别人的,而是我自己的一般。越过封锁线,便是城市。市中心的方向,密集的大厦尖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侧,是新郊区安静、宽敞的别墅群,仆人们浇灌草坪、清洗车辆,或带着小孩子们在公园里玩耍。
时间才过去一年半,变化就这么大了?我有些吃惊,想找回上次看到那种老城的气息;但是很遗憾,老城已经消失,至少,在这一片地区被清除殆尽。
“各位乘客,请把窗帘拉上”车厢里响起单调的女声。
“这是干什么?”坐在我前排的女人问道。
“应该是驱逐蛀虫的工作”她身边的男人说,“听说在一些街道,拆迁进度比预想的慢很多,就是因为那些蛀虫不愿离开他们的巢穴……”
“哦亲爱的,这么说我的族裔是不是太……”
“当然,你不包括在内,看,你和我一样住在干净整洁的公寓楼,可那些蛀虫呢?他们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在泥土间打洞,连接那些楼房的地道长达几千米,甚至直接通向城外和下水道……”
“天哪,太恶心了!”女人惊叹道。
“是啊,所以政府要采用最激进的手段,用毒气灌满下水系统,呛死那些蛀虫!”
“可这样会害死很多人吧……”
“难道你会同情一只被碾碎的虫子吗?你要记住,他们不是人,至少不是文明人,否则也不会做出焚烧警车这种野蛮行径……”
他们的对话使我心烦意乱;好在我很快便不再需要关注这些小事:我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却并不是出于自愿:整节车厢的乘客都做出同一动作。
是急刹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传入耳朵,令我牙酸;正在行走的乘客也不由得抓住扶手避免摔倒。这一过程持续了足有半分钟,然后整节车厢都陷入死寂——连空调运行的嗡嗡声也停止。
乘客开始躁动;有的人扒开窗帘,向外看去;那是车厢内唯一的光源。但是看起来情况不妙:因为从车窗传入的光线并非白色的日光,而是一片火红。
“列车正在通过危险区域,请旅客们稍安勿躁”乘务员扯着嗓子喊道,但无法压住乘客们自发的恐慌;更多人站起身,四处眺望;前座的夫妇也动手拉开窗帘,我便借着他们动作的便利向外看去……
民众和警察冲突成一片。燃烧瓶、烟雾弹在空中横飞,却向着同一个方向:目标都是圣凯妮亚人。一些人身上着火,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嚎;更多的则被烟雾弹驱散,连连败退,直到回到由杂物堆成的路障之后。警察组成密集的人墙继续向前推进,企图冲垮路障;但路障后的圣凯妮亚人不知从何处调来水炮和砖头,痛击缓步前进的警察队伍。
“请立刻关上窗帘!”乘务员大吼着,但声音被乘客的尖叫淹没。
“怎么可以这样!”一位女子率先发难:“难道他们不是自由市的居民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不算”刚才长篇大论的男人站起身,整理衣装:“根据最新通过的法律,圣凯妮亚人不再拥有在自由市生存的豁免权——理论上讲,我可以在这里开枪打死你,而不必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说着,他拿出手枪,对准女人的头部;乘警站在车厢另一端,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幕。
我缩在座位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只要稍微引起男人的注意便会招致杀身之祸。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我的内心备受煎熬。
只听惊天动地的巨响,车厢剧烈晃动,男人一个趔趄,倚靠在他身边的座椅上,手枪落地。人群的惊恐突然爆发,开始向车厢另一侧涌去,顷刻间便冲垮乘务员和乘警构成的防线。
“有爆炸物!!”
“车厢着火了!快让我们下车!”惊恐的乘客喊道。
混乱之中,男人俯身试图捡回自己的手枪;但是他被抓住肩膀,随着沉闷的噗噗两声,男人应声倒地。这一切发生之快令我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抓着手腕拖出座位,向人流的反方向挪去。
前座的女人也注意到男人倒下的情况,急忙扑上去呼唤;但是她的身影很快便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我这才想起来挣扎。但是抓着我的手是如此有力,我根本无法挣脱;很快,我被拖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才得以喘息。由于刚才的混乱,这里没有多少乘客。
我回过头去,却看见拽着我拖动的身影已经在尝试撬开车门;她很快便成功,随着刺耳的警报,车门弹开,她拽着我跑下车厢,留下一众乘客面面相觑。
我们顺着铁路桥奔跑足有几百米,直到我喘不过气才停下。列车在眼中变成拇指大小的玩意,带着我一路奔跑的人也终于摘下蒙面。
“是你啊”我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吐着口水。“你怎么闹出那么大动静”
她什么话也没说,上来就搂住我的肩膀,用力吻我。我被她堵住嘴,难以呼吸,只得用力推搡她。过了好半天她才把我放开,而我已经快窒息了。
“我需要你见证一些事情,实在不好意思,要用这种方法带你出来。
“我正在被监控,从跟你踏上那辆城内列车的时候就已开始;我能感受到。所以我用提前布置的炸药炸毁车厢,还顺便干掉那个种族主义者”她说着,撩开衣襟向我展示别在裤腰带上的手枪。
“可是你这样……”
“我早就是通缉犯了,多背负一条人命也没什么……跟我来”
她说着,翻过铁路桥的围栏;我赶紧上前一步,才发现她正顺着一根绳子向下爬。
“像我这样缠在腰上,不会滑脱……”她一边向下滑行,一边指导。
我们俩终于下降到地面。这是老城区域,但并非对峙一线;虽然见不到被烟雾和火焰所包夹的对峙现场,但人群的恐慌是无法掩盖的。店铺尽数打烊,要么早已清空,要么正在被洗劫一空;人潮不断从建筑里涌出,大部分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像是正参加一场大逃亡。更多的建筑物里正冒出滚滚浓烟,正当我疑惑那些建筑是如何着火的时候,一阵沉闷的砰声响起,啸叫划过天际,最后在建筑的窗户上破碎。人群匆忙逃避,玻璃、砖瓦碎片四溅,随碎片一同落下的还有燃烧着火焰的黏着物质。
一个人忙于收拾散落一地的零碎而没能躲开落下的黏着物,火焰随即从她身上腾起,将她化为一根火柱。女人痛苦哀号,想要奔跑逃命,但很快就摔倒在地,只剩抽搐。周围的人尝试救援,但无论泼水还是灭火器都无法扑灭火焰,反而差点儿引火烧身;几次失败的救援后,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成扭曲的焦炭。
“凝固汽油弹”她说,抓紧我的手,拖着我向前疾走:“不要被那玩意沾身上,碰到一点儿你就死定了!”
“可是为什么……”
“新的指令是期限之内必须清除该片区所有圣凯妮亚人,无论动用任何手段”她头也不回,声音压得很低,“我们要再快一些,不然无法赶在毒气释放前穿过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我们要去哪里”
“回到中北联邦——这不是很明显吗?”
“你给我的信上写的是那家酒馆的地址,我还以为……”
“酒馆早就没了”她打断我,“老板在前些天的对峙中被实弹击中,当场牺牲;那家酒馆连同其上的建筑则在稍后的爆破中成为一片废墟”
她突然拐进一座建筑;在一扇不甚引人注目的门后,她带我进入一座电梯。
“这坐电梯通往地下水处理系统,就我所知,那里依然安全——至少现在安全”
地下水处理系统的隧道阴暗、肮脏、恶臭,我不得不一直屏住呼吸,直到憋气到极限才换气,以免自己被熏晕过去。令我震惊的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竟然生活着这么多人。
“她们来自七国”她向我介绍,但脚步一刻不停,“带着‘去自由市找工作挣大钱’的理想来此,却被扣押、虐待,连身份都失去。通往地面的通道被外籍管理人员牢牢把控,因而她们从未见过自由市的地表。黑暗是她们余生的背景色,在这种鬼地方看不到什么希望……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疾病、饥饿、事故和心理上的绝望都能轻易夺走她们的性命”
“这听起来……像地狱”
“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地狱……与那里相比,这里简直算得上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至少,为了让她们有力气劳动,自由市政府还愿意提供泔水给她们饱腹……”
说着,她指向一个阴暗的角落;在一个肮脏的深蓝色大桶边,几名工人正在用勺子从中盛取食物;只需看一眼便足以令我感到反胃:这特么是给人吃的?!剩饭菜、骨头和朽烂的菜叶,还夹杂着没有去毛的动物尸体……我赶紧回过头来,想要从脑海中摆脱掉那恶心的景象。
我们经过一群正在搬运重物的工人;她们身上的连体制服呈现灰黑色,沾满油污;裸露在外的皮肤同样是泛着油光的灰黑色,乍看上去还以为她们穿戴着面罩和手套。我特地靠近些仔细观察,但她们毫无反应,好像我是一团空气。
“不要随意停下,我们时间急迫”她拉扯我的手腕,迫使我加快脚步。
我们拐进一条僻静的隧道,背景噪音低到能听清水滴滴落的声音。惨白的灯光下,隧道中央赫然呈现一段铁轨,其上有一个不大的轨道交通车。
“坐上来”她说着,翻身坐进交通车的一个座位;我也学着她爬上车,但是动作笨拙而可笑。没等我坐稳,她便拉动扳手,让交通车缓缓加速。借助下坡,车辆很快达到高速,冷风迎面吹拂,灯光向后飞跃,令人窒息的气味慢慢消散;我总算能正常呼吸。
“我们要去哪里?”迎面吹来的狂风中,我很难睁开眼睛,且必须扯着嗓子叫喊。
“这条通道通往城市边缘的节点,在那里,我们需要步行穿越边境——当然是在地下,地上的话会被打成筛子”
“真是宏伟的工程……这条通道是谁挖掘的?”
“它的建造历史可以追溯到战争以前,作为城市地下综合管网的一部分;战争结束后,这里主要供管理人员快速沟通各个节点”
“不会遇上他们吧?我是说……”
“几乎不可能,管理层早在几天前就已撤离,工人们完全是按照惯性在工作——当她们发现物料供应中断时也会发现管理层的缺位,但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没有办法拯救她们吗?”
“来不及,人实在太多了。光是刚才那个节点就有几千号人,而这样规模的节点在整座城市下足有数百个。收到消息以来我一直在尝试说服她们离开,但是在广播系统被破坏的情况下,动员效率非常低——再说,我还有别的工作呢”
“什么?”我突然察觉到,她的身份可能不简单。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交通车驶上一段平缓的上坡,耳边的风噪声慢慢减弱,直到消失;而风止之时,交通车也在她的操作下稳稳停在一段站台边。
“下车……不必担心,我有枪”她见我动作磨磨蹭蹭,便拍了拍自己的腰侧;曾经被洁白长裙覆盖的腰肢正隐藏在宽松的外套之下,令人浮想联翩。
我们再次穿过恶臭的地下隧道;与之前相比,第二个节点更显混乱,工人们似乎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混乱,无序地奔跑、斗殴,争夺所剩不多的食物;她带着我绕过人群,并警告我不要随意说话。
“难道我们真的……”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她指着我的鼻子,“如果有必要,我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你,任由她们把你撕碎”
余下的路程在沉默中跨越。我们终于来到节点的尽头:一个无比巨大,但已经被水泥封死的隧道。
“走这里”她说着,撬开一扇铁栅门,攀上一座梯子。梯子湿滑,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仅攀爬几步我便手心冒汗,不住地打颤;好在我们最终还是爬到顶,没有半路掉下去。
梯子顶端是一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小平台,此处可以俯视整个片地下空间。工人们正在聚集,急躁地呼喊,想要打开再也不会送来补给和配件的货运电梯。一些警告灯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但我无意思考那意味着什么。
“毒气比空气稍轻,因此会从地下空间的上层开始聚集,慢慢下沉到她们的位置。等到她们感觉到窒息时已经来不及自救,因为整片空间都充满毒气——当然,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该走了”
我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工人,尽力不去想象这么多人死在阴暗地下的恐怖场面。
她拨开堆在角落的杂物,一个等身宽的洞口出现在我们面前。洞口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儿。不等我开口询问,她便俯身钻入其中,并命令我也跟着她这么做。我还想狡辩,但她的语气变得凌厉,我只能接受她的要求。
隧洞内,她打开一只小手电,我得以看清四周的情况:隧道的四壁都是泥土,有不少工具开凿过的痕迹;显然,这是一条徒手挖掘的隧道。隧道上方有一条塑料管,其中吹出凉爽干燥的空气。
“送气筒”她说,“避免施工时缺氧窒息”
“这条通道又是谁挖的?”
她没有回答;而我也忙于奋力将泥土拨向身后,没有心思继续提问。
经过不知多久的爬行,阳光终于从前方传来,照亮四壁。重获新生的喜悦充满心房,但我没有力气爬的更快。最后,我几乎累得瘫痪,还是在她的帮助下才从洞口钻出。但这事着实不能全赖我,毕竟洞口只比我的肩膀稍微宽一些而已。
“实在抱歉,”她说着,一边用手拨开洞口周围的泥土,一边拉着我的手,将我拖出地洞;“挖掘的时候只考虑了女性的身材”
我们俩双双瘫坐在地,身上糊满泥土,原看上去仿佛两个土制人偶。我看着她,不由得傻笑;她看着我,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起来吧,我们的路还很长呢”
“就不能多歇一会儿吗”我抱怨着,但还是被她从地上拽起身;她的胳膊很结实,说不定力气比我都大,这让我多少有些安心——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我或许能期待她的保护。
“我们在哪?”我四下眺望,但是除了连绵无尽、由垃圾和废墟堆成的山丘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一条小河从我们脚边流过,散发着臭味;我赶紧后退几步,并且检查裤子有没有被臭水弄脏。
她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思考要如何组织语言:“……它曾经是自由市的卫星城,生活着百万计的人口”
“这么多啊……”我感叹到,闭上双眼,想象这座城市应有的繁华。
“但是现在,只剩下少许‘非人’生活其中”
她的话令我浑身一激灵;“非人”?是什么怪物吗?
“简单地说,就是因战争而产生的难民,她们失去家园,也不被七国承认身份,只能聚集在这里,依靠自由市的垃圾过日子。
“这才是真正的地狱——完全没有法律约束、也没有生活保障,能否活下去全靠运气。怎么,地狱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很惊讶吧?”
“我并不觉得……”
“你自不必相信,只有在这里长久生存才会体会到那种绝望——当然,我不认为你能独自在这里活过三个夜晚”
“那……城市原来的居民呢?”
“他们都已死去,被侵略者成群地杀死”
她的语气冷静的让我吃惊;怎么可能!那可是几百万人啊!就被一句话轻飘飘带过了?
“你可能很难理解,为何侵略者会放弃一座城市”她走近一步,紧盯着我的眼睛:
“但事实如此,我们不仅输掉了战争,还被迫承担战争带来的损失:这座城市靠近一片战场,在那里,侵略军动用了战术核武器;这座城市被波及,高浓度辐射覆盖了它的每一个角落,使之不再适合人居住。”
“辐射?!那岂不是……”
“放心,经过十年沉积,辐射水平不会比别处高太多……只要你不去触碰那些闪着银光的金属物件的话——那玩意可能含有足够把你手掌烧焦的能量。
“侵略军被迫撤离,但他们担心有人以此为据点积蓄力量、实施反击,因此在他们撤离以前,将整片区域划为禁区,同时将其中居民屠杀殆尽”
“天啊……这怎么……”
“后来的事情就很明了了:侵略者撤离以后,七国政府将无家可归的难民丢到这里自生自灭;最开始还有来自世界各地、各机构的援助,但是在他们知晓这里有远超危险水平的辐射以后便都飞速撤离,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至于难民生计问题,当然没有得到解决。
“于是难民在绝望和饥饿中展开自相残杀,最终只有极少数人活下来——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和原始人无异”
我呆呆站在原地,试图理解她所说的残酷事实。
“现在,请跟上我;我们要尽快离开辐射区——尽管辐射已经降至低水平,但仍会对身体造成一定伤害:切记,不要随便碰任何东西;还有,小心脚边的毒虫,被咬一口可不好受”
我赶紧低下头去,踢开一只形似蜈蚣的虫子;再抬起头,却发现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还有很多问题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在穿过废弃街道和垃圾山的过程中,它们一股脑儿地蹦出来,像暴雨一样洒向她,满足我的好奇心。
“那条人工开凿的隧道——尽头为什么选在这儿?”
“我说了,这里是完全的法外之地,出入口设在这里可以有效避免七国或者自由市的监督——至于另一头为什么选在地下,也是同样的原因”
“到底是谁挖掘了它?”
“我所在的组织,一个已经覆灭的组织,或者你也可以把它当作圣凯妮亚覆灭以来最大的笑话;追问一个确切的答案不会给你带来好运”
“这话听起来像谜语”
“就把我的身份当成一个谜好了”
我乖乖闭嘴,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我跳过流淌着污水的浅沟,绕过蚂蚁和蛆虫聚集的尸骸,它们有的是动物,有的是人。我不敢猜测它们缘何死去,以及,我们俩会不会迷失在这荒废迷宫中,乃至最终是否会落得和它们一样的下场。
阳光暴烈,但头顶没有任何遮蔽;这让我痛苦不堪,每迈出一步都要忍受口渴和疲劳的折磨。我真想驻足立定,再也不挪动一步,抗议她永无止境的引导。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听她的话去自由市,又为什么要跟着她的步伐在这片废墟里漫无目的地跋涉。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你想抱怨”我胡思乱想之时,她却突然开口。
“啥?”
“你想抱怨,因为你觉得此行没有目的”
“是又怎样?我腿都要走断了,却还看不到出路!你到底认不认得方向啊?!”
“要知道,能容纳几百万人的城市可不是两步就能走完的”
“那你说的‘非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怎么证明她们的存在?”
“你在怀疑,这很好”她说,语气依旧平淡如水,“毕竟人总相信眼见才为实,或者反过来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过嘛,若你不嫌麻烦,我倒不介意晚些带你去拜访她们”
“不能现在就去吗?”
“不能,因为我们马上就到了——而且你必须亲眼看见这件事”她突然站定,手指前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段生锈、半埋在沙土之中的铁栅栏沿街铺开;其后是枯死的树木和光秃秃、略有起伏的土地,可以想见这里曾经的温馨。
“这是其中一个屠杀地点,你若相信眼见为实,便请跟我来见证真实的历史”
说着,她拉着我穿过铁栅栏;我的身上沾上一层铁锈。在蜿蜒曲折、半埋在沙土中的小路走了不知多久,我们来到一个巨大的坑洼边;这里或许曾经是一个池塘,但早已完全干涸,枯死的水生植物风化殆尽,剩下的只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人的尸骸。
一层叠着一层,交错、缠绕,血肉被啃食干净,只剩下白花花、带着些许裂纹的骨骸半埋在沙土之中。它们陈列在池塘之底,仿佛一副延伸到无限远的恐怖画卷。
“市民们被捆绑着推到池塘边,侵略军在他们身后架起机枪、开火,无论男女老幼都没能逃脱魔爪。尽管池塘已经干涸,但加害者没有掩埋尸体的打算;他们要尽快撤离。但他们也许忘了:历史真相总会重现,也许五年,十年,二十年,但是他们手上的血迹不会褪去,他们永远背负着罪恶”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强烈,双手握拳,牙关紧咬,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似乎在抽泣,但我不知上前安慰是否合适。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当然知道!早前组织派我来这里调查——因为这座城市很长时间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我却只看到一片死寂!我继续追问,从侵略军和少量幸存者口中一点点挖掘事情的真相……你知道我有多愤怒吗?我把他们的手砍掉、牙打碎,用他们施加在我同胞身上的痛苦惩罚他们的罪行,可是……可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够……制造屠杀的刽子手有千百万,我一辈子也杀不完……难道就这么放弃?不行,我不能允许。我要找出侵略战争的最高级别负责人,把他烧成灰……”
“怎么可能,你又没有魔法……”
“不对!完全错误!”
她转过身,大声喝止,紧盯着我的眼睛;现在,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像是几天没有睡觉;脸颊也涨的通红,像是个受委屈的小女孩。
“那种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圣凯妮亚曾经拥有、现在也拥有!而我已经触及它的边缘,只需一点线索……我会找到驯服它的方法,并且最终按下按钮……”
突然,她紧抓住我的手腕;我想要抽出手来,却导致她更加用力;同时,她也用那对哭花了的眼眸紧盯着我,双瞳仿佛放射出灼热的光芒。
“你能否向我保证,在我无法完成任务的时候接替我的工作,为死去的同胞报仇?”
“可是——”我迟疑着,对她突然的接触束手无策:“即使那种伟力真的存在,也必然是机密中的机密,我一个平民怎么能……”
“请相信我!……那确实是你可以接触到的力量:出于某些我尚不知道的原因,那个指挥中心,或者别的什么信号发射源正在尝试联系外界,它的加密方式非常特别,任何常规监听都会将其忽略;但是——你猜怎么着?我刚好从组织那里获得了和信号相同的密码簿,因而可以解析出它的位置”
“……你说的都是什么,我完全没法理解……”
“只是些最基础的无线电知识而已,我相信你很快就能学会”
“我……我想我不能……”半天过后,我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为民族报仇这种事还是太……”
“是啊,你是一个普通人,你还没做好准备”她的情绪突然变得低落,好像被我的软弱伤透了心,“你只是一个平民,不该被卷入这场斗争里。
“但是每个人都这样想的时候,斗争就会失败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怎么会和战争有关呢?战斗理应是军人的事情,平民的特权就是受到军人保护——可是,又有谁来保护军人呢?
“之所以说我的组织是圣凯妮亚覆灭以来最大的笑话,就是因为没有人觉得能够、必须反抗列强的侵略。没有人支持我们的事业,没有同情和理解;甚至人们开始敌视、痛恨我们,认为抵抗是造成一切痛苦的元凶——是啊,我们不去抵抗,列强怎么会发动战争、屠戮平民呢……”
她终于松开我的手,抹去脏兮兮脸上的泪痕——泪水在脏污中冲出两道痕迹,被她一抹,倒像是滑稽的迷彩。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不要……”
“你说得对,都已经是历史了。死者已逝,有谁会在意已故民族的情感呢。……我说过要带你去‘非人’那儿的,时间不早,我们快点出发吧”
她头也不回地沿着湖边行走,我紧跟在她身后。太阳西落,我俩的影子投射在坑洼里,被死者的尸骸吞没;四周枯死的树杈仿佛挣扎着伸向天空的手指,在昏红斜阳的照耀下更显幽森恐怖。我在心里催促她走快些、赶在天黑前离开这个鬼地方,但身体不断发出呻吟,抗议此番长途跋涉;长期不运动的我在一整天的步行后已经精疲力竭。
“我们能不……找个地方歇一下”我恳求道。
“你觉得这就很难了?”她的语气变得凌厉,仿佛在训斥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什么意思?我只是……”
“圣凯妮亚的建国者们走过比你今天所走过远一万倍的路程,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是战争前出生的人,不应当忘记那时候的优渥生活是谁给你争取来……”
“可是我特么没有那种能力!”我终于被她的挑衅激怒:“我不是什么伟人,我也没有从废墟里重建一个国家的雄心!我只是一介普通人,一个特么连监狱都没出过几次,每次体能训练都被落在末尾的废物!我拿什么跟那群人比……”
“也是”她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语气像是自言自语:“你我都不是超人,会累,会饿……我又怎能以超人的标准要求你呢……”
她换了一个方向:“这边离开城市的路线最短,我还知道出口附近的一个旅舍,今晚就去那里过夜吧。明天……”
她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如果明天我们被迫分开,你会代我去看望她们吗?我是说,那些‘非人’,我一直在帮助她们,我不希望这种帮助因我的离去而中断”
“啥事啊神秘兮兮的”我对她的神神叨叨感到厌烦,“你就不能说明你到底为啥要离开?是继续组织自由市‘抵抗运动’还是去动员地下工人逃离?你把我送到旅舍就赶快回去吧,帮助非人也好,去自由市也好,我真不值得你这么浪费心情……”
“是啊,该放手了”她说,声音低沉,脑袋也不如以往那般高昂、直视前方,而是低垂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复兴圣凯妮亚什么的,还是交给下一代吧……如果她们还有意愿的话。呵……说起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叫做‘若草率牺牲,怎能见证光荣的降临’?”
“但若没有赴死的决心,又何以迎接光荣”不假思索,下半句脱口而出,反应之快令我自己都震惊。
“呵,沃茨基,那个巴尔托利哲人;你也读他的文集?”
“……只是闲暇之余偶尔瞥一眼”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夸我,但态度的突然转变着实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刚才我的态度是差了些;要不,我们还是……”
“不,直接去旅舍”她的态度倒是十分坚决,“后续所有的安排,我会通过信件告知……今天是时候休息了”
旅舍里,我终于有机会脱下穿了一天、在泥土和沙尘中摸爬滚打而弄得肮脏的衣服,把它丢进洗衣机,自己钻进冰凉且有些霉味的被窝。她则丝毫没有休息的迹象,伏在桌前写字,把我的劝告全部当作耳旁风。
“……写完了”许久,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我要把它放到别人的信箱里,这样可以避免被发现出自我手”
“上一封给我的信,也是这样发出去的?”
“并不是,那封信通过别的手段……不许问,问也不告诉你”
“好吧,我就安静点……最后一个问题: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连我都不能告知吗?”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她带着三分神秘的微笑,端坐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凝固一般。
她的笑容令我想起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蒙特尔尼旅游时,在皇宫里看见的那副世界名画。该死,我竟想不起她的名字。
我正发着呆,她便已掩门离开,大概是分散信件去了。
“说实话,我觉得你穿上衣服为好”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脱去外套;外套里是一件紧身衬衫,她那迷人的身材在紧身衣衬托下显得格外诱人。
“为什么?”
“等会儿也许有客人拜访”
“别逗了,这家旅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我们谁会来这里?”
“穿上”她说着从烘干机里取出我的衣服向我抛来。我极不情愿地套上,但是温热而干燥的衣服立刻便打消我的不悦。令我意外的是,她把我的衣服丢出来却并不是为了洗自己的衣服。
她站在桌前,将腰间的手枪拆开、擦拭零件,再装回去,反复多次。虽不知道她为何做出如此举动,但我能明显感受到空气中的紧张味道。
“你说的‘客人’……不会攻击我们吧?我是说……”
“安静”她以命令的口吻说。从她并不算丰满的侧脸看去,可以看见她眼帘低垂,仿佛在闭目养神。
“你有听到什么吗?”我试探性地问。在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后,我知趣地停止:也许,这一时刻非常重要——重要到她无法思考除当下以外的任何事情。
平静在瞬间被打破:只听沉闷的敲击声,木制房门被撞开。她拾起已被拆解拼装多次的手枪、对准门的方向射击,动作之快在我看来只有一道残影。伴随着连续又震耳欲聋的枪声,她已经清空整个弹匣的子弹,并且最少打倒一名入侵者。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在她把手伸向腰间准备更换弹匣时,顶着防弹盾牌的黑衣人已经冲到她的面前,将她撞倒。手枪脱手飞出,落在我的床边;见她已经无法射击,入侵者便丢掉盾牌与她徒手搏斗。显然,女性在肉搏中是极其劣势的:她的腹部被猛击一拳,接着被揪住衣领到几乎离开地面,最后被横着砸到墙上,撞碎挂在那里的化妆镜;这一过程中她的拳打脚踢显得那么无力。
她痛苦地在地上缩成一团,后背慢慢渗出鲜血,染红衬衫。正当我想爬起来查看情况时,却被一把枪抵住后脑勺:
“别动,不然一枪崩了你”
这语气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极其缓慢地转头,看向拿枪指着我的人。没错,不会弄错。上一次接触给我的印象过于深刻,哪怕再过十年我也不会忘记他那极富特色的长相。
“斐乐,怎……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FIDA的任务就是逮捕并处决像她这种恐怖分子……没错,她是个恐怖分子——”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躺在地上的她;她那么脆弱,怎么可能是恐怖分子?
“还记不记得约莫一年前的自由市郊化学药品泄漏事件?造成好几千人的伤亡……”
“真是抱歉,如果我早一天行动,能把伤亡扩大到数万,并且集中在自由市里……啊!”
她艰难地扭头说话,但还没等她说完,斐乐便一脚踢在她的鼻梁上;她的面部顿时鲜血横流。
我当然记得,那场爆炸发生在我离开自由市的次日。此前我从未想过这两个日期之间的联系,甚至暗自庆幸自己早日离开——若我留在自由市,多少会受到扩散毒气的影响:旅程迟滞,甚至成为受害者之一。
“此外你还得对至少三十起谋杀案和四场军火劫案负责,到局子里有你好受的……带走!”他一挥手,簇拥在门外或玄关的几名彪形大汉纷纷涌入,将我们的手反剪在背后用扎带捆住,然后两人一组将我们扛在肩上押送出门。
来到旅舍接待处,我看见几名服务生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斐乐突然示意人群停下;正当我疑惑他为何如此时,他竟掏出手枪将她们挨个枪决。服务生们恐惧至极,轻微的啜泣声穿插在枪声之间。
“你为什么……”
“再吵就把你也打死”斐乐突然转过头来,滚烫的枪口死死顶住我的脑门;他双眼充血,神情暴怒。我被吓得说不出话,而他则回过身继续杀戮。在服务生们的哭泣声中,她们一个个倒在地上,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痛苦地抽搐,或者永远沉寂。只有最后一个服务生活了下来:她胸前的铭牌上用秀气的艾尔瓦特文字写着她的名字。
“你觉得我会滥用暴力,是吗?”
审讯室里,炽热的灯泡顶着我的额头。我汗如雨下、双眼紧闭;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得见一片血红——那是因为光线透过眼睑照射到眼球里。
而我不能用手或别的什么部位遮挡,因为我正被牢牢锁在一把椅子上;一动不动持续几小时后,我几乎失去对手脚的知觉;哪怕现在立刻解开也得缓上好一会儿才能恢复。
“……这是个错误印象;我们从不屑于使用暴力。让人痛苦、说真话的方式有很多,殴打是最低效的一种。
“再说,你是贵客,弄出伤还得写一大堆报告什么的,简直麻烦到极点——要不要喝点水?你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
灯泡熄灭,一杯水递到我的面前。我没有多想,痛饮冰凉到牙疼的水——这一刻我才认识到,为何“水是生命之源”。
“她已经全部承认了,你和反抗军没有联系”斐乐撤去水杯,坐在我身前的椅子上:“你应该庆幸她这么快就全部承认;要是多坚持些日子,保不准哪个气疯掉的下属会冲进来打断你的下巴”
“……反抗军?”我用几乎哑掉的嗓子问。
斐乐轻蔑一笑,“她当然是反抗军,你也不想想,凭借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做出那么多重大案件。现在你知道反抗军都是什么货色了:杀人犯、强盗、恐怖分子,纵火投毒滥杀平民无恶不作……总之,这样的日子到头了。等到案子结尾后,我就可以……”
“结尾?”
“她是反抗军间谍网中最后一个被逮捕的;抓住她意味着对反抗军的清剿工作彻底结束。我很快会回家,老婆孩子还在艾尔瓦特等着我呢……你呢?出去以后想干什么?”
“回到工作里去吧……我还没结婚”
“那可真是幸运”斐乐向前微微躬身:“婚姻真是一个男人能遇上的最大悲剧”
不等他进一步与我探讨婚姻和生活的意义,审讯室的门便被猛然推开,一个年轻人探头进来:
“斐乐局长,有人找您,是中北联邦……”
“叫他们等着!一群没头苍蝇一样的家伙,哪里有腐肉就聚集到哪里!”
“……还有萨米莱特别警察代表”
斐乐沉默,显然当下局面可谓棘手。他在审讯室里踱步,做沉思状;但很快,他便大步走向门口,独留我一人在原地;随后他又折返,命令年轻人解开我手脚上的束缚。
短暂的解脱并没有让我感到多么放松:年轻人留在审讯室里看着我,手撑在腰上,距离腰间的配枪只有几厘米远。更何况,大把的麻烦事还在前面等着我呢。
首先是中北联邦的“问候”。官员走到我面前,破口大骂我是叛徒云云,她喷出词语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我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得连连点头承认。
最令我意想不到的还是她说我会被引渡回国接受审判一事;我惊诧地望向斐乐,但他只是摇摇头,表示与自己毫无干系。
“我尊重你们国家的法理,你们国家说要怎么办,那就怎么办”官员离开以后,斐乐补充道。
“即使我和反抗军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可是你说的!”
“在我看来,和她说过话本身就足以当场击毙;你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多国博弈下的幸运”
在那之后我才了解到何谓“多国博弈”——和处决最后一个反抗军领袖时一样,不止一个国家对处死最后一名反抗军感兴趣,自然,她的死亡方式便被作为竞争目标为各国政府所追逐。目前来说,赛场上的主要玩家有艾尔瓦特、萨米莱和中北联邦;后两者是她的通常活动范围,而艾尔瓦特的理由是逮捕行动由F.I.D.A.最终完成。
我无法为她祈祷:数分钟前,官员大吼着解除了我的药剂师身份,我现在只是一个尚未经受审判的死刑犯而已。既然我已经失去用药物杀人的权力,又如何能期待她被送给中北联邦呢?看着药剂被送进她的血管,以及她痛苦死去吗?不知为何,我越来越不希望“欣赏”到这样的场景。可难道另外两种死法就会舒服吗?萨米莱的绞刑和艾尔瓦特的枪决……无论哪一种看上去都痛苦至极。就算她作为反抗军能供忍受疼痛,我也无法接受她落得这般悲惨的下场。
“算是我为你争取的吧”斐乐挂断电话,走到我面前,为我整理衣衫:“离开这里之前,你们两个还能再见一面;想说的尽管说,下次见面可就在刑场——不,也许在乱葬岗里”
于是我被带到关押她的房间;显然,斐乐所言“绝不滥用暴力”并非实话。她被剥光衣服,浑身湿透、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乳头被切除,血液混合着水珠在身上冲出两道痕迹。她的手被绑在头顶、吊在天花板,身体几乎悬空;脚下则是一块浸在水中的冰块——显然,她刚刚被强迫光着脚站在冰块上,因为她的脚趾冻得通红,而且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着。
尽管如此,她见到我时还是勉强挤出笑容。
“我这样……很难看吧”
“一点儿都不……真的,一点儿都不”眼泪不住地上涌,我无法想象她受到过怎样的痛苦和羞辱;若是我在她的位置,恐怕早已心理崩溃;但她竟然还能保持微笑。
“斐乐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试探性地问,生怕伤了她的心——但是斐乐的话早已刻进心底,很难再用花言巧语改变了。
“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她无奈地笑笑,仿佛已经知晓我的态度。“如果我不杀死屠杀的制造者,这场侵略就会停止吗?……”
“但是再怎么说,滥杀平民总是不对的,那场毒气泄漏……”
“住口”她打断我,脑袋低垂,仿佛耗尽力气:“你说得对,我有罪。也许辰月的态度是正确的,说教,而非报复;可是这又为她带来了什么呢?难道她免于一死?……”
相视无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她接触的时间很短,全部加起来也不到四十八小时;但我和她所经历的又太多太多,这么短时间内看遍全圣凯妮亚的悲惨,恐怕能做到的人不算多,而我是其中一个。
“你……需不需要这个”我从口袋里翻找,掏出一袋棉球:“如果你被萨米莱人捉去,他们会吊死你,这个塞到下面可以避免失禁……”
“谢谢,但我还是自己面对比较好”她惨笑着,眼泪在淤血的眼眶中打转。
“接下来该谈正事了”她话锋一转,用力张嘴、咬合,牙齿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我感觉到全身一阵微麻,但是转瞬即消失。
“怎么回事?”
“微型电子脉冲发生器,可以干扰他们的监控,但是时间有限”突然间,她仿佛恢复了活力,语速极快、双眼大睁,全力盯着我,好像害怕我逃跑一般。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吗?我通过三角定位确定了信号源的位置,它的坐标在这里:……”
紧接着她报出一段数字;我用尽全力去记忆,但还是只记住大半;紧接着她又重复了一次,我才终于将它记全。
“这到底是什么?”我在心里念叨着那串数字,一边向她提问。
“如我所说,一个终极报复,送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无奈地笑笑:“可是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马上也要死了”
“不会的,我有信心”她带着那种神秘莫测的微笑望着我;我努力思索,却不再是为了记住那串数字;这一刻,我终于想起挂在蒙特尔尼皇宫里的世界名画叫什么名字。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房门被推开,几人走进,将我从她面前拉开。一名特工冲到她面前,用力掰开她的嘴巴,用手指在其中摸索;半晌,他取出一颗“牙齿”,其已经部分破碎,暴露出其中的电子元件。
“该死,她‘坦白’的太快、太轻易,我们都忘了检查……”
但是意外地,我没有遭到任何盘问;也许在他们看来,两个死人不会再交流任何情报了吧。
“你还想和她说些什么?现在必须有我们在场!”
我思考几秒后:“这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我‘枭’就行,它是一种猛禽”
不等我做回应,她便哭得泪流满面:“你快离开吧,我都害怕得要哭了,我不希望你看见我无助的样子……”
“婊子装的倒是挺像,你还是到刑场上哭吧!”
斐乐恶狠狠地瞪着她,抓着我的胳膊走出房间。
“在把你交给中北联邦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留你一会儿”
他神秘兮兮,我却从他的笑容里察觉到危险;他摆出这种表情时通常不是在做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大楼前的小广场里聚集着大量圣凯妮亚人;更加令我紧张的是,她们都被蒙住眼睛、捆住双手,跪在地上。
“我们和萨米莱人约定进行一场比武,谁能更快杀完这一百个人,谁就有权处置她——我是说枭”
广场的另一边,一名军官正在擦拭佩刀;他的刀刃闪烁着不祥的光芒,令我不敢正视之。
“我选择的工具是这把转轮手枪”斐乐推着我走到一名士兵面前;士兵手中,蒙着红色绒布的托盘盛放着一把做工极其精致的金色手枪。斐乐拿起手枪,拨动供弹具,倾听它发出的清脆响声。
“这是一把完美的艺术品,相信我,被它杀死是一个人的荣幸”他拾起几枚子弹,装进供弹具,然后瞄准一个跪在地上的圣凯妮亚女人;女人似乎察觉到危险,轻声啜泣着。
“预备——开始!”
随清脆的枪声,杀戮依然开始。第一个女人被打穿后颈,倒地痛苦挣扎;但仅仅一秒钟后,第二声枪声便已响起,她身边的女人也被打倒。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鲜血和脑浆飞溅,在地面上缓慢扩散直至凝固,好像一幅恐怖又怪异的涂鸦。
萨米莱军官也展开屠杀:他举刀、挥落,将女人们一个个斩首;头颅滚落,鲜血喷溅,抽搐的尸体随即又被挪开,以免挡住军官的去路。染血的头颅在地上滚动,几个士兵拿它们当皮球玩耍,全然不顾她们还睁着眼睛、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开合嘴巴。
如此血腥场面已经远超我的承受极限,我双腿发软,全靠身边士兵拉扯才勉强站立。一个仍然流淌鲜血的头颅被踢到我脚下,我吓得猛地往后退一步,遭到站在不远处萨米莱士兵的嘲笑……血腥狂欢接近尾声,斐乐和萨米莱军官同时瞄准他们的最后一个目标。枪声响起,刀刃同时劈下,两个女人面对面倒地,鲜血喷溅在对方身上。她们跪伏着,身体只剩下轻微抽搐,垫在小腿上的屁股显示出一块湿润的痕迹——不知是何原因造成的失禁——显然,她们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死相如此悲惨。
“看来我还是略逊一筹”斐乐将手枪放回托盘,“打的颈椎,死亡时间比斩首长一些”
“我相信您是有办法打准她们脑袋的”萨米莱军官擦干净刀刃上的血迹,收刀入鞘:“请说实话,您是否有谦让之心?”
“国家之事,绝不懈怠”斐乐比了个手势礼:“阁下的刀也是快的惊人,竟能赶上火器的速度!”
“那当然,这可是祖传的宝刀……”
他们俩相谈甚欢,但对我而言无异于一场折磨。士兵开始清理现场,他们戏谑地抱着女人的尸体玩耍,甚至做出用被斩下的头颅为自己口交等荒唐的举动;我身边的士兵也离开去尸体堆中寻欢作乐,我终于支撑不住,坐在大楼前的台阶上,双手撑头,冷汗直流。
两名中北联邦官员走到我身边,给我戴上手铐,粗暴地推着我进入囚车。车辆缓缓启动,将屠杀现场和枭抛在身后。
绞刑在一周后进行;这期间中北联邦对我的审判也已完成。毫无疑问,我被判处死刑;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死刑将在我原本工作的监狱执行。我不知道助手工作质量如何,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她给犯人打针。只能希望给我打针的时候她不会手抖吧。
枭的绞刑被安排在自由市的角斗场,数万观众前来围观。大多数人凭票入场,但是最靠近绞刑架的位置被来自各国的政要所把持;而我则因为身份特殊被放在距离她非常近的位置,几乎就在绞刑架正前方。太阳从背后照射到绞刑架的位置,因而我可以清晰地目睹她被绞死的每一个细节。
枭被推上绞刑架,人群开始欢呼、呐喊;她没有任何抵抗,步伐就像那天和我在自由市散步一般轻松。她穿着一条连衣长裙——或者不该被称为裙子,只是一块简单套在身上的粗糙破布,唯一用途便是遮住伤痕累累的身体。裙摆垂在膝盖以下,但我依然能看清她小腿上的伤痕——这群畜生,竟然在她招供之后继续折磨她。
显然她也注意到我,微微颔首对人群微笑。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投射在背后的大屏幕上,惹得观众更加恼怒:他们不理解,一个即将被处决的女人怎么有心思笑得出来。观众怒吼着,要求对她施以鞭刑;这是角斗场里对舞者们而言非常常见的一种惩罚,能让任何不服管教的舞者低下高傲的头颅。
但是我相信枭绝不会如此。她是那么骄傲,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昂头扫视观众,像是一位志在必得的将军检阅部队。唯一遗憾的是她的手被绑在身后,因而无法向观众挥手致意;但我相信,若她能动的话,一定不会吝啬这点儿力气的。
刽子手走到绞刑架旁,在她的身边立定,向观众鞠躬;可笑的是,刽子手的穿着正式的多:一件板正的正装,脖子前系着领结,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要参加晚宴的绅士。
刽子手转过身,从士兵手中接过绞索,套在枭的脖子上;衣领很低,与绞索之间没有任何接触;这样也好,免得绞刑时压得脖子难受……我的思绪飘乎,好像早已不在这个世界;我多么希望我能在时间里跳跃、穿梭,快些度过接下来的、也许是我人生最难受的几分钟,也即看着她被绞死的过程。
刽子手向后退两步,手放在一个按钮上;嘈杂的观众席渐渐安静,没人想要错过接下来的一刻;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无数人正掏出摄像机准备记录。大屏幕投影出几个观众翘首以待的样子,像极了那天她带着我在这片场地里,看着胜利者处决失败者的时刻。如今我又回到这角斗场之中,只不过身在谷底,沙场的最中心。恍惚之中,我似乎看到那个即将被割喉或者绞死的人是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尽洋相死去该是多么屈辱!我不想那样……我不想那样!
沉闷的嘟声,枭的身体被慢慢提起离开地面。她的脚趾紧扣着,五官缩成一团,显然痛苦至极。她没有穿鞋——也只有她被吊起来以后才能注意到这点。她的脚底脏脏的,原本应该是趾甲的位置被血痂取代,令我感到浑身酸麻般疼痛。
最终,和所有女人一样,她还是忍受不了痛苦挣扎起来,伴随着轻微的啜泣。虽然幅度很小、动作极其轻微,但看得出她正在和求生意志作斗争。她把腿蜷缩起来,再奋力蹬直,想要用这种方式弄断脖子;但是相对于脖子上的肌肉来说,这种力道实在是太弱小了。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她终于耗尽体力,连摆动手臂的力气都不剩下;虽然肢体末端如手指和脚趾还有些动作,但那不再出于她的意愿,仅仅是身体在绝望中进行的最后一丝挣扎而已。淡黄色的尿液从她的双腿间流淌出来,顺着脏兮兮的双脚滴落在绞刑台上。她的胸部干瘪地起伏着,当然,是不可能吸进任何空气的。如此抽搐足有十多分钟,她终于没了任何动静。
刽子手剥下枭的衣服,将她赤裸的身体展示给众人;紧接着他用听诊器在她的胸口摸来摸去,又揉捏她的乳头、拨开她的眼睑观察。几项在我看来颇为羞辱的检查结束后,刽子手终于宣布:
枭已经被绞死。
刹那间,观众们欢呼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之前场内是多么安静;而现在我只想用最大的力气捂住耳朵,避免声浪将我的脑袋塞爆。
尽管觉得这么做很冒犯,但我还是忍不住去偷看枭的尸体;她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干净没有伤痕的皮肤,几乎全部被烫伤和结痂的伤口所覆盖;毫无疑问,这样的皮肤和长袍相接触注定是一场折磨。我不知道她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坚持走完这漫长的行刑过程,但我猜测自己肯定没有。好吧,其实结果都一样:脖子被套进绞索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注定。她会像平常人一样挣扎、失禁、死掉,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发生。至于她的尸体会被怎样处理,我根本无力关心;即使我对此事有什么想法,又有谁会在意呢?大概率是被丢进乱葬岗,就像他们之前对所有被屠杀的圣凯妮亚人所做的那样;小概率是被送进某家实验室,作为解剖材料——当然,有大把活体受体的实验室会否接受一个死人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狂欢的人群中,枭的尸体依然被吊在绞刑架下,随风轻轻飘荡。她脚下的尿渍慢慢变干,但没人在意。广播声响起,不久后将进行一场舞者角斗,来庆祝这场“伟大胜利”。
后记
我走进行刑室,助手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药剂准备完毕,安装在自动注射机上;几分钟后,其中的透明液体将通过针头流进我的血液,结束我这三十多年的生命。
“谢谢你”助手撸起我的袖子,将橡胶扎带捆在我的上臂并拍打,以求寻找到血管。她对我的套近乎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沉默地操作着,如同教科书所教授一般精准。最后,她拿过针头,推入血管;一阵轻微的刺痛过后,我看见淡淡的血色在针头后的透明软管中扩散。
“开始执行死刑”注射室的喇叭响起平静的声音;我微微低下头去,看着那面单向透明玻璃:在玻璃的另一头,典狱长、斐乐等一众人正在注视着这场行刑。
原来临死之前这么平静啊……我似乎不再害怕,好像连心跳都停止。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能不依靠心跳活下去;但是很快,困意翻涌着将我吞没。我知道,我会舒服地在睡梦中死去,而不是像枭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绞死;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