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槿乔每天都会带来重审赈灾案的新消息。
这件事被我们相当高调地带回京重新提起,而发起重审要求的请求人正是如今名头响彻大燕,生擒右护法的碧华手薛槿乔。
有了这么劲爆的佐料和风头无二的申诉人,已沉寂数年的赈灾案也自然重新在朝堂里讨论开了。
虽然关键的信息被刑部和大理寺捂着,但手眼通天的大人们自有渠道,也因此各种明里暗里的博弈和争斗已经开始了。
不出我们意料的是,果然有许多大人物表示出对这件旧案被重新挖掘出来的反对。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我和梁清漓都没有什么可以插手的余地了,只能指望薛槿乔,左统领,三司的话事人,还有皇帝本人的影响。
位面任务的讨论倒是如火如荼地在进行,因为颜君泠那边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昨天我发现林夏妍的痕迹了,这女人真是从没歇着,在建宁进进出出的,一直到现在才让我见着。”我们入京的第五天晚上,颜君泠突然开启了群聊然后发了这么一条消息。
我与谭箐对视一眼,同时告罪离开堂屋,进了卧室开始商议:“好消息!你那边是什么情况?”
颜君泠的他我,路欣,是建宁本地一个小门派“洛水门”的弟子。
在以往,洛水门与高高在上的宁王府无甚关系,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宁王起军反叛了之后,洛水门虽然没有被强制性收编,但也面临了相当大的压力要配合宁王府的行动。
虽然官府的情报表示宁王军在建宁与怀化的统治外松内紧,并没有高压管理,但是这只是明面上,顺从宁王意志时的结果。
像在濮阳这种新打下的地方,人手奇缺的宁王军也许还需要对这些武林中人采取相对更宽松,更礼待俘虏的管理方式以免面临过多的反抗,但在自己的大本营,他们对待不愿乖乖就范的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颜君泠找准了机会加入了宁王军,靠着过硬的身手和精明的手段,与异能的小小帮助,在过去几个月里赢得了赏识。
她并未被纳入重中之重的青莲力士之列,却在广招武林人士的建宁本地治安卫军的巡检队中有了一职半位,并且有了相当的活动空间。
她便是在最近一次例行情报搜索中,终于打听到疑似为林夏妍的消息。
“据我所知,她好像在八月时在建宁与越城之间来回了好几趟,然后又去了更远的地方,失了联络。就在昨日,我的情报源告诉我,这个可能是林夏妍的人又回来了,不知这次会呆多久。我会试图跟她搭上线。”
“好,若有任何问题或者成果,随时联系。”
结束群聊之后,我皱眉深思。
我们最后收到来自林夏妍的书信是七月时,那封信里她相当隐晦地表示我们最好呆在青州不要乱跑,而她自己则会专心来往于顺安的城市,意在于探究花间派与之前青莲教掳掠的那些女子的隐秘。
我在她离开之前便告诫过她,哪怕她是花间派的长老,既然事发之前没有知情,那便不是“自己人”了,如今再这么去刺探,只会引火烧身。
但她却依旧孤身行事,令我与梁清漓甚是担心。
收到了颜君泠那边的消息之后,我也下定决心了。
庆功宴一完,我与谭箐就得启程去建宁与颜君泠会面,看看能不能捞着林夏妍或者宁王的踪迹。
若是能从林夏妍那里获得混入青莲圣城的方式,那就皆大欢喜了。
同时也要劝解她及时倒戈,否则的话一旦叛军被打败了,花间派门人可就惨了。
上床之后,我对梁清漓解释了这个决定,说完之后十分抱歉地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么做很危险,但我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嗯,如你所想的那样,跟我这次从天外天来到大燕的原因有关。”
梁清漓有些忧郁地摸了摸我的头,叹道:“奴家猜夫君一定不想让奴家同行吧?”
“是的……潜入建宁比混进濮阳还要危险,那里是宁王军的大本营,很难说究竟有多么危险。我有三妹与我同行,你不必担心,但我实在不想将你牵扯进来。”
梁清漓抿唇捏了捏我的脸颊道:“既然夫君已经下决定了,那奴家只得支持了。只是……万事小心。”
我拥住她轻声道:“放心吧。我出生入死地为了结束这场内战,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够尽早与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度过后半生。在那之前,我比谁都珍惜小命。”
梁清漓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向往地说道:“嗯!奴家也是!”
早上我们吃早餐时,薛槿乔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宣布道:“好消息,师父终于从冀州回来了!待会儿我便要去见她。韩良,清漓,你们与我同行吧。”
我答应道:“自然。”
梁清漓抓了抓裙角道:“真的没问题么,薛小姐?”
薛槿乔坐在她身旁不在意地说道:“没问题的,师父最宠爱我了。而且有你在,她也能理解我们为何如此努力地想要改变赈灾案的审判结果。”
“嗯……那就麻烦薛小姐了。”
吃完饭后,薛槿乔带着梁清漓去准备了,甚至还将章伯唤来,让我换上这段时间为我做好的新衣服。
当我不解地问为什么时,薛槿乔只是无奈地说道:“师父她是个……很讲究的人。准确地说,她是个十分欣赏美的人。所以我每次见她,最容易令她开心的方法,便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有许多优点,但出众的皮囊并不在其中,所以也得用心修整一番,那样她若看你们顺眼,说不定就答应我们的请求了。章伯,交给你了。”
“放心吧小姐,咱们已经为韩公子准备好一切了。”
嗯?
嗯!
秦宓竟然还是个如此以貌取人的女子……而且薛槿乔最后那句话,意味实在是有些伤人。
我纳闷地跟在章伯身后,梁清漓则被薛槿乔拉去她的闺房,留下一个看热闹看得笑呵呵的谭箐。
章伯带我进了一件侧室,与一个小厮一起帮我梳发,束发,修理脸上略显凌乱的些许胡须。
出乎意料的是,薛府为我准备的并不是上流社会常见的,与官服制式的冠冕加宽袖长袍,而是一身十分英武的玄色劲装,与军服更为相近。
我对章伯说道:“难怪你们第一晚要称量我的身材,原来是为了准备这套衣服。”
章伯含笑道:“在下不敢揣摩小姐的用意,不过她确实特别嘱咐过,这套衣裳要到锦绣衣庄请裘裁缝加急制作的。”
我陷入沉思,富家大小姐特意为我定制正装……这种偏门情节怎么又上演了,难道谭箐那个怪异的猜想是真的?
我真的对有钱的女强人有特殊的吸引力?
不过,就如上次一样,由锦绣衣庄的资深裁缝准备的衣裳果然十分合身,也是在大燕目前流行的时尚装饰中,十分得体的一套装扮。
我准备完毕,重回到正厅后,与打趣性地奉承了我几句的谭箐聊了一阵,然后见到我在此界的两位红颜知己一起走了出来。
谭箐见到这两位时,直接吹了声口哨:“你师父如果喜欢美女的话,那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连我见到你们这模样都感觉心情好了不少。”
薛槿乔笑骂道:“师父是欣赏美的人,而不是好色之徒,可别混淆了。”
梁清漓则是捻起裙角为我转了一圈,期盼地问道:“夫君觉得如何?”
我的爱人穿了一件水蓝色的翻领窄袖短衣,前襟绣着美丽的粉色花纹,下身则是一条碧色锦缎烟缕裙。
华美的衣裳配合她素白的面容与温婉的笑容,呈现着几近完美的仕女风情。
薛槿乔穿了一件黛色直领半臂,内里是一件乳白色的窄袖短衣。
她腰间系了一条靛青色的系带,下着一条绛紫蝶纹罗裙。
比起我的爱侣,少了梁清漓的隽永秀丽,但又多了几分骨子里透出的清冷与高贵。
两人的着装不同于神州大地长久以来推崇的,衣带飘飘,宽大繁复的裙衫,而是采取了开国之后逐渐流行起来的简约实用之美,裙角不着地。
也许是情人眼中出西施吧,哪怕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薛槿乔是容颜更为美艳的那一个,我也觉得两人顶多不分轩轾。
我由衷地称赞道:“有竹林细水的清丽,又如瓷上绘画那么色彩鲜艳,十分适合你。”
梁清漓嘻嘻地笑了笑,走上前来在我脸上啄了啄:“夫君的比喻真是妙。”
谭箐在一旁起哄道:“这人嘴出了名的甜。”
我注意到薛槿乔笑吟吟地看着我,想着不能完全无视她,也对她道:“当然,槿乔你也十分美丽,像是冷月生晕,皎洁而高贵。”
“你眼光不错嘛,师父也许会挺喜欢你的。好了,我们走了,三妹,有事跟章伯说就是了。”
大燕以水德为正朔,官方的文字和划分里,都以玄水为尊,因此玄武区是京都除了皇城之外,最为高端的区域,也是几乎所有身份最尊贵的权臣、世家的居住之处。
秦家作为过去数十年来一直颇为得宠,并且能人辈出的望族,府邸也自然在玄武区。
秦府十分气派华丽,是堂堂的“五进五出”的豪宅。
但我已见识了几座比它还要豪奢大气的宅子,因此只是十分平常心地跟着薛槿乔进了去,反而是梁清漓与之前进入皇城一样,有些紧张。
薛槿乔轻轻地拍了拍梁清漓的手道:“放心吧,师父虽然身份显赫,但对我们这般的女子十分宽和,反而是韩良需要小心一点行事。不过,以他这张嘴的能耐,我反而不担心他。”
“原来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啊,多谢多谢。”
“呵,不过这种惫懒的话,可就别说太多了。”薛槿乔瞥了我一眼,挥下恭敬地登在一旁的管家,带着我们径直进了后院,“不用跟着我们了,江叔,师父已经告诉我可以随时在后院找她。”
“是,薛小姐。”
当我们来到最里处的宽敞后院,见到在院子中央那颗枝叶衰败的桂花树时,也见到了树下那个孤身而立的人。
她侧身对着我们,双手负在背后,鬓边的发丝垂下,遮掩了她半边脸庞。但那隐约见得到的一半,已足以窥得三分丽人难以形容的气韵。
“哦?槿乔,你来了。”她转过身来,露出了全貌。
秦宓是个身材相当高大的女子,在她转过身来正视我们时,我才惊觉了这一点。
她穿着与两位同伴类似的淡蓝色裙衫,但她的裙子样式比两人还要更短一些。
亦或者,她的身子是如此地修长,以至于让人以为那是裙子过于短了。
女子的面容并没有我在大燕女性中常见的柔和或者秀气,反而是五官立体,轮廓清晰,配合以极高的鼻梁与丰厚的双唇,给人以一种凌厉刚硬的感觉。
虽然失之圆润柔和,但看起来有几分混血的模样却有种另类的美感。
那对大而有神的眸子在微微皱起的两道浓密长眉下,眼神冷冽且锋利,而且她的瞳色十分奇异,并不是中原人最常见的深棕色,而是与菲莉茜蒂类似的浅灰色。
秦宓审视的神色让我想起顾视的鹰狼,强硬而冷酷,但我却没觉得这样貌攻击性十足的女子丑陋。
恰恰相反,她极为美丽,有着一种截然不同于大燕传统审美的冷艳。
饶是她侵略性十足的五官和眼光如此锋利,我也没有感受到冒犯,因为她高贵而凛然的气质让这份居高临下的审视几乎显得……理所当然。
她与左统领虽然外貌南辕北辙,但眸中的光芒却告诉了我同样的东西:这是个习惯了凌驾于人之上的女子。
“弟子拜见师父。” 薛槿乔走上前一丝不苟地施了一礼后,大步走到秦宓身前然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许久未见,师父可还安好?”
秦宓伸出手来拥住她,宠溺地说道:“见到你,怎么能不好呢?何况,你又带回来如此振奋人心的战报。我的小槿乔,当真是好样的。”
“嘻嘻,这次连师父也不得不承认,我做下了一番事迹了吧。”薛槿乔露出了在我印象中从没有见过的依恋之色,在秦宓怀里逗留了数秒后,才分开来,自豪地笑了。
“是的,连你师叔在你这年龄,也没有你这么优秀。哪怕是我,也无法预料到,你竟能做下如此惊天大事。好了,与我介绍一下你的同伴吧。”
“这是韩良,是我与您说过的,我最信赖的幕僚与同伴,他跟唐禹仁两人是揭破青莲教与叛军的关键之人。这位是梁清漓,韩良的妻子,亦是获取濮阳叛军情报的关键功臣。”
秦宓对我们点头道:“原来如此,槿乔给我的书信里经常说起你,小韩,她从未对一个同龄人如此看重。还有小梁,我观你阴阳二气通畅,内景初成,炼气养气功夫已有火候,在你的年龄属实难得。你们俩人日后若有事,可以来秦府留言。”
我与梁清漓同时弯腰行礼:“多谢秦前辈。”
薛槿乔趁此机会说道:“师父,说起来,我们恰好有一件事想要与你商量。”
“哦?且说来听听。”
薛槿乔将我们在青州的经历捡着最重要的部分描述了之后,着重提起了这次回京的目的,与我们向刑部发起的重审请求。
秦宓听完之后,挑眉道:“听起来,你们是想要我助你们一臂之力,重审此案,将严家定罪?”
我谨慎地说道:“在下不敢断言定罪,一切由三司定夺。但在下希望这次重开的案件不为朝堂之上的博弈所左右,尽量地凭依事实与证据来公正地达成结果。”
秦宓不置可否地说道:“为求公道么。小梁,你又如何想?若我没听错的话,这件事得以申诉的原因其实源自当初你家蒙冤的缘故。”
梁清漓诚恳地说道:“前辈所言不错。奴家当然想要报仇,但比起以血偿血,奴家更想要真相大白于天下,还以梁家,还以那些与奴家陷入困境的人们一个应得的交代。”
秦宓微微点头道:“不错的意志。那么,由我问这个问题吧。我,或者朝堂之上任何与这宗案子重审结果有关的人,为何要帮你?”
梁清漓抿唇道:“奴家别无他求,青州一行的战功也丝毫不贪恋,只希望能有一个不被外物所移的公平审判。也许这份功绩算不上什么,但奴家也别无其他可以凭依的了。”
我肃然说道:“秦前辈,我无意居功自傲,但说句大实话,若不是我和我的娘子,青州军部绝无可能发现严家这条线,也绝无可能设下能够捕捉到右护法的陷阱。”
“也许这份功绩在京都的大人们看来,不过如此,但我相信还有另一个理由是连他们也必须考虑的。那就是大义与正道在我们这边。大义的名头,也许在绝大多数时不过是块好用的遮羞布,是个飘渺又不可靠的玩意。但天下没有比这个更能凝聚人心,发掘出一国一民的力量的东西了。无论是武林与江湖都明白,白道才是人心所向的康庄大道。”
“所以,哪怕朝堂里的大人们对它嗤之以鼻,但它却实实在在地无可取代也无比重要。当年的赈灾案有那么多暗地里的龌龊,若从未被挖掘出来,那人们也许还能就此揭过。但当这些阴暗中的勾当放到台面上来了,那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一个令人满意的交代。在风雨飘摇的内战期间,在冀州与青州的军民苦苦地为大燕的旗帜流血流汗时,无视为大燕带来久违胜利的功臣的恳切要求,随意地处置这面代表着人心曲直的遮羞布,不异于自掘坟墓。”
“我相信,就算有一些人那么短视,在禁城中的那位大燕天子在这关键时期,也必定不会如此任由朝廷的信誉威望染上如此污渍的。”
秦宓略微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笑意:“好一张能说的嘴,槿乔果然找了个好幕僚。公道与公平,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不可否认,这些腐儒最爱念叨的东西,有时确实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那些有能力影响此案结果的人,都不会是被这些缥缈无质的大道理所说动的。能触动他们的,只有价值足够的筹码。在你们显示出足够的筹码之前,我无法帮助你们,而只有我的支持,也只会无济于事。”
梁清漓说道:“秦前辈,我们与唐禹仁唐卫士在数日前求见玄蛟卫左统领,她答应了我们会在此事上给予帮助。”
“哦?平阳这么说了么?这倒有些新奇。呵,以唐禹仁的那性子,恐怕也是坚定地站在你们这边了吧?哪怕如此,那还是不够,你们还需要一个能够真正地介入到此中的代言人。”
这时,一直没有插嘴的薛槿乔开口了:“师父,昨天,王公公上薛府来传下了陛下的旨意。陛下说,生擒右护法的功劳从战事开始至今,冠绝三军,因此他会赐下一个任我选择的奖励。”
她目光坚定地看向秦宓:“我会向陛下禀报,希望能将这个奖赏用在重审赈灾案之上,确保能有一个公正的审判。”
一直表现得风轻云淡,甚至有些随意的秦宓终于变了颜色,利剑般的长眉深深地蹙起:“什么!?你这孩子,可明白这份旨意的分量?你大可要求加官加赏,而陛下只会十分乐意地颁下奖励,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你可以要求足以让薛家重获祖辈荣光的赏赐,陛下也未必会拒绝。但你若出个这么怪异的要求,且不说三司推事的结果连陛下也无法左右,冠绝三军的功绩,连田炜这种大将军也立下一两件担得了这种奖赏的功劳而已,你这一辈子极可能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你真准备用到这种地方上?”
薛槿乔脸色平静地说道:“是的,师父。我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