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青莲力士都离开了之后,只剩下罗威与他的伴侣,一个姓陆的女子,还有我和梁清漓面对这几个目光中带有审视的花间派女子。
为首的那个女子头戴金丝冠,乌黑的长发结了个漂亮的花冠髻,雪肤红唇,撩人的双眸眼角稍稍往上勾起,让她深色的双瞳看起来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甚是妩媚。
我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女士所说的任务会是什么样的?”
“你可以叫我阮总管。圣军攻下濮阳之后,文官需要处理的文书堆得跟山一样,需要你们帮忙。除此之外,有不少本地官员都投降了。护法大人希望能够尽可能顺畅地让这些人都继续任职,但也不可就此信任他们。因此也需要一些圣教的读书人来核对文书,确认他们没在玩什么小手段。呵呵,赵总管会特意准许你们离开。”
赵妃彤皱了皱眉道:“别叫我总管,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称呼。”
“好吧,赵长老。”阮总管轻笑一声,继续说道,“罗威是青州通过县试的童生,虽然不是举人,但也够用了。至于张沛嘛,听说你在早课里的表现不错?”
我陪笑道:“在下读过几年书,虽然没有考过功名,但相信也能胜任阮总管颁布的任务。”
阮总管不置可否地说道:“也行。好了,你们几个跟我一起来。要是表现够好,提前将你们提拨成正式的青莲力士,或者在濮阳就任吏职,亦有可能。如此这般,才不负派中姐妹们将前程系在你们身上的托付。”
我们出了烟雨轩,外面等着几个跟我们一样被拉来做临时工的男子,往内城前进。
这几个花间派的女子显得相当放松,有说有笑的,并不在意我和梁清漓四处乱看的样子。
濮阳的内城城墙足有三丈高,比外城的城墙高了一倍有余,虽然在白天城门大开,但门后驻扎着一队军士,虎视眈眈地监视着进出的人们。
入了被严密防守的城门,我打起十分精神来留意进城的路线与内城里的景象。
如今宁王军已入驻了大半个月,接管这座城市之后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大骚乱,因此白天时虽然仍然人烟不多,但也有不少居民在街道上行走,也有许多店面看起来已开门营业。
若不是路人一旦看到我们这行人便匆忙地避开的话,我甚至会有种错觉,这并不是一座才刚刚陷于叛军的城池,而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闹市街头而已。
无论如何,太阳都会照常升起么。
按照计划,唐禹仁他们应该还在外城与濮阳的军部奸细接头,然后才会开始潜入内城联络本地有可能与朝廷策应的重要人物,现在反而是我们俩先一步地进来了。
话说,宁王军果然缺人啊,连我和罗威这两个小卒子都要利用起来。
也是,拿下了整个顺安和半个镇南,就已经够他们管的,何况现在还多了小半个青州和冀州,加起来也有将近大燕四分之一的人口了。
若是目标只是对峙发育的话,还不至于这么紧张,但按照他们目前的趋势,明显是想趁着朝廷还没能调动全部力量来应付内乱,还需要分心抵御胡族进攻时,将领地里的战争潜力都给压榨出来尽可能地再下城池。
毕竟,最好的机会就这么一次。
哪怕有着青莲力士的大军,要是不能持续地输出让大燕这庞然大物应付不来的二流、三流高手的话,恐怕宁王军也是输多胜少。
然而组织,培育青莲力士,保障后勤,让军队壮大并且保持战斗力,都是需要海量资源和人力的事项。
单单是想象统筹这些事务的压力,便让我头皮发麻,相信宁王军的高层也在为此烦恼。
除了收编投降的朝廷官吏之外,只能从内部提拨有有一艺之长的人了。
说起来搞笑。
大燕立国百年,武风浓烈,但官僚制度反而愈发繁琐冗杂,特别是兼顾了武林的存在之后,各种虚虚实实的官职都被需要被用上,更有更多的新职位被发明出来。
像宁王军这种不只是想干一笔大的,而是想取代当今朝廷的势力,为了接手攻占下来的土地和资源,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对付这种官僚制度自然而然产生的巨量麻烦。
我们被带入一栋不起眼的宅子,里面尽是在翻阅文书,核对账本的人。
我感觉到有些不对了:怎么离开越城,离开了龙头帮,兜兜转转,搞了半天,还是回到潜伏敌境,审查文件的工作来了?
莫非这就是我在大燕的使命?
阮总管拍了拍掌对我们说道:“好了,刘主事会派给你们工作的,傍晚时我会再回来带你们走。至于花间派的弟子辈,跟我来。你们的任务可一点也不比这些文吏的轻。”
我与梁清漓点点头之后,便目送她们离开。
刘主事他目送花间派弟子离开后,严肃地说道:“阮总管应该已经对你们说明情况了。无论巨细,只要能将这些文书归纳好,便是为圣教做出了贡献。若是能在其中发现什么对战事有帮助的情报,更是重重有赏!比起在战场上抛头流血,这里才是你们读书人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
听了这个有些肥胖的中年文士吩咐完之后,我与罗威坐到同一张桌子旁,开始工作。
看得出来,宁王军对付这些文书工作的管理方式相当粗略。
或者说,工作量太大了,根本没法去仔细划分,只是大概分成田地,税收,户籍,俸饷,公务等类别,然后自己挑一部分整理好,总结出里面的信息,就行了。
这种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工作,罗威和我都做得很轻松,但也确实枯燥且繁琐,罗威很快便苦着脸开始咬指头,打小差了。
我看到被标记为“俸饷”的那一堆文书时,眼前一亮。真是来得全不费功夫啊。我不客气地将濮阳俸饷的文书都拉了过来,仔细翻看。
让我想想,我们这次进城准备联络的对象有哪几个来着?
首先看军官。
若能搞点内应外合的动作的话,或者有谁见过右护法的踪迹,那是最好的。
可惜,这些人基本上指望不了了,除了主动反叛的,几乎都被押进了大牢。
受到了相对宽松对待的尽是文官。
饶是如此,我还是记下了几个也许用得上的名字。
钱飞鹰,江魁,唐正道,都是唐禹仁提过的关键人物。
知州陈沐恩是不用指望了,虽然没被右护法斩了,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全家被监禁起来,除非愿意全面配合否则小命可能都保不了。
戴家和李家跟薛府关系不错,戴仁是濮阳监察官,地位相当尊贵,但是实权不大。
不过这个职位信息肯定灵通,说不定也知道不少隐秘。
李如风则是正五品的濮阳仓部郎中,整座城池的仓部主事人,官职只比梁家的大仇人严觅稍逊一筹。
而且他是燕京李家的旁支,浪里挑花李天麟便是他的同辈堂弟,因此就算城陷后不得不虚与委蛇,如果真的投敌了,也会是对李家声望极为沉重的打击,所以至少能指望一下他对朝廷的忠诚。
若是能争取到这么一号人物的暗中配合,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反之亦然,对于宁王军来说,若能将这么重要的人策反,那便能相当顺利地接收整个濮阳的后勤体系。
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宁王军方肯定正在对李如风施压。
大半个月过去了,说不定他已经从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心向朝廷,哪怕是两边下注都可以,我们也能借此玩玩无间道。
我将李如风的地址记下,继续翻看其余的仓部官员信息。
王耀,严林山,鲍剑诚,这几个是李如风部下的官员,也许派得上用场,也将他们的居所和信息给记了下来。
嗯?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眼熟?是从哪里见到了?
做完这一切,中间还穿插着不少正经干活的片段,很快便到了傍晚,我们也在这大宅子里干了有三个时辰了。
阮总管果然准时地带着花间派弟子们回来,然后将我们送回了烟雨轩。
“明天开始你们早课就不用上了,直接来烟雨轩报道,然后再进内城继续工作。”阮总管吩咐了几句后,干脆地离开了。
我只来得及跟梁清漓稍稍说了几句话便被带回寄宿的院子。
罗威回房后哀叹道:“这下可好了,这份文书工作虽然不难,但也太枯燥了。回来还得练武,真是倒霉。”
我安慰道:“是枯燥,但也是个机遇。说不定你我工作态度良好,能直接被圣教的上层看中,提拨成文吏呢。”
“也是,我实在不是上阵打杀的那块料。”
晚上在床上思考着今天整理文书时查阅的资料,我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团队契约中,今天尚未激活的群聊,发了条信息。
“谭箐,什么时候搞定他我那边的情况跟我会合啊?我又掉进潜伏的陷阱,暂时脱身不了了。”
等了一阵后,谭箐回复道:“明天就能启程,总算是找到方法对付这边的父母了。”
“什么方法?”
“离家出走。”
我无语地说道:“喂,真的没问题么?”
“放心啦,降临了大半个月了,我已经搞清楚这边的情况了。明天开一下位置共享就行了。”
“唉,那好,别出事了啊,路上小心点。这是你到了濮阳之后需要做的事……”
很好很好,谭箐总算可以抽身来帮我了。只要我们能尽快地把这次的潜伏任务完成,就能开始筹谋如何去寻找那份记载了仙界绝学的承载物了。
下一天,我们一早吃完饭后便被带到了烟雨轩。我跟在梁清漓身后进了她的房间掩上门,好奇地问道:“昨天你们去干啥了?”
梁清漓屈腿坐在我身旁抚着发丝说道:“阮总管带咱们去……检查降军和官员,看看有没有资质过人的男女,可以吸收入派或者充入青莲力士的。筛选完这些人之后,才会开招集普通的居民。”
“这种工作为啥会派花间派的弟子去?哦,明白了,为了检查牝牡玄功的色相资质是吧?倒也有道理。等待,你是说,去见降军和官员是吧?”我突然意识到关键,追问道。
梁清漓点头道:“嗯,夫君莫非是想借机行事?”
我笑道:“正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的全不费功夫。也许咱们这次任务的突破口已经送上门来了。昨天你们去见了哪几家人?”
梁清漓仔细地将白天她们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重述了一遍。
我皱眉思考了一阵后,摇头道:“这里面我们有可能接触的,都无济于事。而且看起来,都是已经明确对王军表示忠心,立下投名状的人。也是,只有这种投诚了的人才有可能接触到机会加入宁王军,不然哪怕队伍变大了,也只是良莠不齐。不过还是得继续留意降军里有没有值得关注的人可以争取一下。”
梁清漓将我拉到身后,舒服地靠在我怀里,稍稍抬头看向我问道:“右护法那神秘的双修对象呢?咱们该如何将她找出来?会有这么一个人吗?”
我看着自己与她十指交叉的右手,皱眉道:“这个也很难说。若是能旁敲侧击地从花间派里的总管打探出一星半点的信息的话,是最可靠的。若不然,只能从衣食住行这些细节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了。”
“右护法这样的人,对着性命相关的双修,必然不会接受随便什么样的伴侣的。事实上,我觉得他肯定不会愿意跟花间派的人双修,因为那毕竟不是青莲教的自己人。不过以他堂堂一流高手的功力,除了花间派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够配上与他境界接近的双修伴侣了。而哪怕是花间派,也肯定只有几个这种级别的人物。”
右护法曾经用过黄溪,赵毅等名字,但是就连玄蛟卫都不清楚他原来究竟是谁,只知道二十多年前,青莲教内提拔了三个无名之辈作为香主。
其中一人在数年后便死了,但是剩余的两个在多年后,双双晋身一流之境,分别成为了教中的左右两护法。
虽然右护法并未以勇武着称,而是以城府深重,高瞻远瞩的教主之下实权第一人扬名,但每一个一流高手都是站在这个世界巅峰的人,这些年来死在他手下的二流高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这种等级的高手,哪怕有牝牡玄功这种超乎想象的功法,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继续精进。
数个月前唐禹仁说过,花间派整个派里也就八个二流高手,两个一流高手。
在尚没有被宁王军粉碎常理的过去,这已经是深厚之极的底蕴了。
然而这是玄蛟卫未发现花间派与青莲教合作时的情报。
加上这层考量,哪怕一流高手未有增加,二流高手肯定也已经多了几个。
我继续分析道:“像赵妃彤,素手凝香的名号连我也有所耳闻。但是阮总管显然也是个不比她差多少的人物,却未曾听说花间派的八个二流高手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定然是最近才跻身高层的人。嗯,这么说,若我是右护法这种成名已久,纵横江湖近二十年的老牌高手,肯定不会愿意跟阮总管这种刚刚挤进高手阶层的人双修。无论是自矜身份,还是出于底蕴的实际考虑,都会想要跟那些功力更深厚的派中长老双修。这么说,还是兜转回那原来的八个二流高手和两个一流高手。”
“当然,一切都是猜测。说不定右护法就是喜欢嫩的呢。反正得拜托你想办法打探一下,看看派中的二流和以上的高手,明面上已经有了双修伴侣的都有哪几个,在濮阳的又有哪几个。掌握了这些信息之后,也许就能发现我们在寻找的人。”
梁清漓笑道:“明明夫君说起来时,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但奴家自己想要思考可能时,却毫无头绪呢。”
“多思考,多用脑,这是可以锻炼出来的能力,何况,这也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推理。接下来我也想考考你,有哪几个可以直接排除掉的人不用考虑?”
梁清漓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垂首沉思了片刻后,答道:“像赵女士这样的派中高层肯定可以排除掉,她每天为了管理城里的花间派弟子忙得不得了,绝对没机会去与右护法同住同出。据奴家所知,像烟雨轩这样的院落,在濮阳还有五个,总共有六十多个如奴家这般辈份尚浅的弟子与相应的双修伴侣正在被门派考察,也均是被赵女士管辖。”
我惊讶地说道:“这么多,这才是濮阳而已。如果每个聚集地都有如赵妃彤这样的高手,那单是此地便有六个二流高手……不可能每个院落都能分有二流高手管理的吧?”
梁清漓摇头道:“这便不知了。烟雨轩这里均是被门派看好的苗子,或者双修伴侣尤其有潜力的弟子,才是赵女士最长待的院落。不过,夫君可别以为这是因为城里人手不足的原因。奴家听阮总管说,这次右护法带了上百个二流高手攻打青州。若不是花间派不愿假手他人,那确实会是每个院落都能有二流高手坐镇。”
“我去,嚣张啊。这才是攻打青州的人马而已,冀州战事更吃紧,说不定带了一百多个百二流高手。再加上镇守顺安和镇南的……宁王军怎么也得有三、四百二流高手了吧?禹仁告诉我,朝廷有记录的二流高手,官方和民间加起来的,才八百出头而已!”
梁清漓有些担忧地说道:“咱们……真的能改变青州的战局么?”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一定可以的。要是能在这里干掉右护法重夺濮阳,就会狠狠地挫败宁王军一把。他们扩张的脚步一旦慢了下来,便有危险了。我来想办法跟禹仁他们联络上,你专心刺探情报就行了,但是别表现得太刻意了,宁愿稳妥一点也不要冒险。”
“奴家晓得。”
修炼了一番之后,我与梁清漓分开,她跟着阮总管继续去检查濮阳适合吸收入教的人选,我则来到内城继续进行繁重的文书工作。
最迟后天,谭箐就该到濮阳了。到时候,能用上诸多魔法的她,轻而易举地便能够摸进城来。只要她能跟禹仁他们搭上线,那就能开始行动了。
我看着眼前堆成山的小册子,皱了皱眉。
今天就没有多少可用的线索了,啃下一堆难以确认意义的财政资料之后,并没有获得什么在我认知中有价值的情报。
我伸了个懒腰,对神色有些呆滞的罗威说道:“罗兄,快到时候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悄声说道:“张兄,我是真受不了啊。当初在卢安能咬牙苦读考取功名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不用做这种工作。谁知加入了青莲教后还得安排这种苦差事,唉,教里把我们读书人当什么了?”
他表情有些愤愤然。我只得安慰道:“就当这跟卢安寒窗苦读那时一样,熬过这一阵就行了。”
罗威唉声叹气地继续埋首抄写,让我暗自摇头。
看这罗兄脑袋比较活络,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的,面对这样枯燥但简单的工作竟然才第二天就支撑不住的样子,还是缺乏社会的毒打啊。
终于结束了这天的诸多事务之后,我躺在床上打开了团队契约的群聊:“谭箐,还在路上吗?”
“嗯。目测明天,最迟后天早上便能到。这路可真不好走,有种回到乡下的感觉。”
“相对于现代,整个大燕都是这种感觉吧……你的魔法在这个位面还有几成效果?”
“巅峰水平的四成左右,还行吧,比在西联时强多了,不过凝聚元素和正面杀伤的法术相对之下效力下降得更多。明天开一下位置分享,我得确认一下方向。”
我不禁点头,以谭箐的火力输出和她已学会的那一长串的法术,有四成功力已经极为强劲了。
就算正面攻伐的能力大打折扣,单靠辅助和控场法术,她都是我们团队里的杀手锏。
这时颜君泠也插进来说了几句。
她的情况倒是没啥变化,只是尽力在建宁接触到更高层次的宁王军圈子,试图打探情报。
我们又聊了一阵谭箐到了濮阳之后需要注意的事项之后,便断开联系准备睡觉了。
来到濮阳的第七天早晨,我来到烟雨轩与梁清漓会合时,却感觉到隐约的不对。
她虽然神色自如,见到我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却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十分低落,温润的杏眸无神地往四周漫游,心不在焉。
进了房间坐下之后,我担心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
梁清漓咬了咬嘴唇,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斟酌了数秒后轻声说道:“夫君能助奴家……杀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