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惠顾,武安山上的竹林在视野中缩成了一团凝重的黑色,像在暗中窥视的庞然怪物。
月色浮上河面,在河心映出缺了一半的月亮。
艄公摆动木橹,把月亮犁开千道万道的缺口,细碎的银辉在河中轻轻摇荡、浮沉,撩人眼睛。
方学渐放眼望去,只见长堤绵延不绝,两岸都是杨柳,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几户人家,如一幅恬淡安逸的野外素描。
清风拂面,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也不知是从岸上飘来,还是龙红灵身上的芬芳?
两人在昨日下船之处上岸,龙红灵狠狠地夸奖了艄公一番,末了要他呆在原地等他们回来。
陈小四一脸的憨厚老实,把板寸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恭恭敬敬地送他们上马,跑远。
至于转身之后,他把龙红灵的十八代母系尊长操了三遍还是四遍,那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
在树林中换好装束,两人猫腰飞奔,小心翼翼地跳过小河,翻上围墙,只见院中景物依旧,鳞次栉比的楼阁灯火辉煌,后院花香草幽,假山之间灌木丛生,亭台轩辕。
两人心中兴奋不已,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借着树阴山影的屏蔽,狗跳鼠窜,悄然摸上前去。
走下雨廊,两人偷眼望去,只见两栋高楼只底层亮着灯火,楼上的几扇窗子都关得死紧,连半丝光都没漏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像昨天那样从后窗翻进去直捣老巢的壮举,显然有些难度了。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回。
龙红灵伸出两个拳头,竖起拇指,方向朝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朝他看来。
方学渐看着两个粉嫩滑腻的小拳头在眼前比来划去,暗想这些手势只有鬼才晓得,心中不住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点了点头。
当下龙红灵在前,方学渐紧跟其后,沿着荷塘走到院墙脚下,然后再沿着墙脚往前慢慢挪去。
这后花园占地极广,两人退到院墙之下,离最近的高楼有十四、五丈远,躲在花木丛中悄悄而行,即使有人专心检视,也极难发现。
龙红灵虽然觉得这样刺激好玩,却也惟恐被人捉住,双手撑地,撅着屁股在一个月季花圃中慢慢爬动,时刻注意前方的动静。
行了半晌,已从月季花圃爬到芍药花圃,耳中突然听到小楼那边有些异声,停下来正想向那边观望一番,却不料屁股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哎哟一声,身子前冲两步,差点跌个嘴啃泥。
回头一看,却见方学渐傻傻地蹲在那里,心中又气又恼,道:“我刚才让你从另一边包抄过来,你跟在我的后面做什么?”
方学渐一时哑口无言,他刚才大点其头,其实是不懂装懂,以为只要跟着她便万事大吉,不料却是让他从另一边实行分兵包抄,现在又不一留神顶在姑奶奶的那个要紧所在,自然要横眉冷对了。
他脑子急转之下,已编好几顶金光闪闪的高帽子,正待一一送将过去,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呵斥,一个清亮的嗓子从小楼那边遥遥传来:“天地无极,神兵出鞘,驾风鞭霆,供我驱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两人大奇,从芍药花后探出半个脑袋,定睛看去,只见小楼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张八尺长桌,覆盖杏黄色的道家太极桌布,上面摆了些蜡烛、碗碟之类,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物正凌空从桌上翻过,还不等身子落地,手中长剑抖出三朵梅花,红光霍霍,应该是一柄桃木剑。
方学渐好不容易按下心头狂笑的冲动,凑到龙红灵的耳边,轻声道:“大小姐,他们果真请来了茅山老道捉妖,不知道他的法力够不够强大,能把我们捉住么?”
龙红灵盯着那个在楼前舞剑的人影,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道:“这人使的好像是峨嵋剑法,我们上前一些,好看清楚一些。”
说着便从那些花盆中间挤了过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迈步,生怕发出什么声响,好不容易向前挪了四丈,躲在一棵香樟树后,只见那道人凌空翻了三个筋斗,落回法坛之前,口中念念有词,长剑挥出,从桌上拈起一道法符,扫过燃烧正旺的蜡烛,“蓬”的一声,腾起一团红艳艳的火苗。
火光转瞬即逝,那道人右手捏个剑诀,在桌上的一个碟子里蘸了一下,然后混着那些纸灰,涂到剑身上面,口中念出一串清朗的法诀,朝天上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形,接着剑尖朝下,在地上又画了好一阵子,这才收剑站定,朝楼上喊道:“张夫人,你们出来吧。”
房门“吱呀”响过,一行二十多人从屋中鱼贯而出,有老有少,全是女子,想必后院禁地,不容寻常男子进入。
当先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妇,颤巍巍地拄着一个拐杖,在两个丫鬟的扶持下,好不容易走到道人面前,道:“法师,不知抓住那两个鬼没有?”
那道人拭净长剑收剑入鞘,长叹一声道:“我刚才用天地神通法咒和灶神、土地通过话,两位神仙都说这所宅子怨气太重,恐非吉地。牛头马面是阎王手下最凶残的两个恶鬼,他们在这里出现,显然是一个大大的凶兆,据小道十余年斩妖杀魔的经验,只怕过不了这个月圆之夜,这里便要死人了。”
老妇人听了这番言语,全身颤抖犹如筛糠一般,啪嗒一声,拐杖滑落在地,身子一下软倒,幸好侍女手快,七手八脚地将她扶住。
一个中年妇人急步上前,看了老妇人一眼,挥了挥手,让两个侍女扶了她回房休息。
龙、方两人远远听见这番话,心中都是又好笑,又惊奇,这个道士看上去武功不弱,不料是个卖狗皮膏药蒙骗钱财的江湖混混,还亏他说得这么振振有词,煞有介事一般。
方学渐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不是恶鬼之一的牛头,多半也会信了他的鬼话。
那中年妇人走到正在收拾器具的道人身前,盈盈一笑,道:“法师辛苦,我已经请厨房准备了一桌酒菜,还请法师赏脸喝杯薄酒,我还有一些疑问要请教法师。”
那道人动作奇快,很快打好一个包袱,微微一笑道:“张夫人,今晚夜深,小道不方便多作打扰,这便别去,趋凶避恶之事来日再谈,至于我的那个……不知……”
中年妇人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向后挥一挥手,一个丫鬟捧了一个包袱走到桌前,解开结子,却是十封白花花的纹银,每封二十两,共二百两。
中年妇人笑道:“这是法师的酬金,只是有些问题……”
“张夫人,所谓吉人自有天象,只要平生不曾做过亏心事,就算恶鬼半夜来敲门,又有什么可怕呢?怕的是,嘿嘿,亏心事做的太多,就算有大罗金仙肯替你把门,也是与事无补。做人哪,还是要靠平时的积善修行,呵呵,时候不早,这就告辞。”
口上说着,双手不停,抓起那些银子塞入自己的包袱,唱个响喏,背起包袱就走。
龙红灵暗暗称奇,听那道人的一番言语似乎专有所指,却又说得极是含糊,实在猜不出这个人物到底是什么路数。
中年妇人看着那道人走出圆洞门,被等在那里的管家接去前院,心中品味着道人离去时的一番话语,突然感觉一阵心寒,禁不住一个哆嗦,回头见一群人还站在原地,便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那道人在这里说的话谁也不准和旁人说起,更不准私下里随便议论,要是给我发现哪个多嘴的,一律家法处治!晴雯,思文的身子怎么样了?”
一群人一齐向中年妇人行礼,道:“是,太太。”
一个身穿黄色衣衫的少妇道:“妈,思文发了点烧,吃了郭大夫开的药后,现在已经睡着了。”
中年妇人点了点头,带着贴身丫鬟往自己的小楼走去,其余众人等她进了房门,这才散去。
明月在他们身后的树梢挂出镰刀样的剪影,空气中飘满了各种各样的清香,深夜的寒意在四周弥漫,刺人肌肤。
夜深人静,两人躲在树后低声商量了一会,都觉得如果就此空手而回,未免有损“扮鬼二人组”的显赫名头,便互相给对方打了打气,决定坚持到底。
又等了一顿饭的工夫,两人看见后院中两座高楼的灯火都熄灭了,这才大摇大摆地出来。
走到台阶前面,不敢心存大意,每一步都轻轻提起,缓缓放下,蹑手蹑脚的样子,倒也颇有几分梁上君子的风采。
龙红灵侧耳听了听房中的动静,伸手去推门,只听“吱”的一声轻响,房门没有应手而开,却是落了门闩。
她轻轻抽出背上的宝剑,正要插入门缝,却被他上前阻住。
方学渐推了推手掌,示意她退后一步,然后整了整衣冠,像一个上前拜访老友的客人,伸手在门上“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龙红灵脸也吓得白了,只想转身逃跑,两只脚掌却不听话地停在原地,难以移动分毫。
耳中隐约听见一个年轻女子声音从房内传来:“谁啊?是不是小萍?你这个胆小丫头,不去服侍老太太,却跑我这里来干嘛?”
方学渐掐尖嗓子装成女子的声音,道:“姐姐,我昨晚撞鬼,一个人害怕,今晚想和你睡在一起。”
他说得含含糊糊声音又轻,仓促间却也不易分辨真伪。
“鬼丫头,睡我这里也可以,只是明天一早我还要服侍太太梳洗更衣,半分耽误不得,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动手动脚,忒不老实。”
房中一阵拖鞋响过,接着便是拆下门闩的声响。
房门“咯咯”声响,拉开一个尺许大的缝隙,一个女子的头颅探了出来,面上挂笑,头发略显蓬乱,应该刚从床上起来。
淡淡的月光洒在这个侍女光洁的瓜子脸上,她的笑容一下冰冻,面孔如霜打的叶子,变得惨白无比,目光之中全是惊骇欲绝的神色,两个眼球瞪得如圆球一般,一转不转,嘴巴张开,正要惊呼出声。
方学渐头脑灵光,见机的快,兼之成竹在胸,早已抢上一步,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牛嘴一张,把她的樱桃小嘴,连同那声惊呼一起牢牢锁住。
龙红灵惊魂稍定,收剑入鞘,走上半步,见那侍女皮肤白净,睫毛纤长,容貌甚是清秀。
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喂,月亮快下山了,你打算亲到什么时候?”
方学渐好不容易才松开那侍女的嘴唇,拦腰把吓晕过去的少女抱进房去,小心送进帐中,又替她盖好毯子,这才缩回身子。
“还真看不出来,方大公子好像对这些丫头片子特别情有独钟,不知怎么原因哦?”龙红灵噘着嘴巴站在他的身后,幽幽说道。
暧昧的月光从门口流进来,地面犹如结了一层薄冰,房中昏暗,牛头马面相对而立。
方学渐突然用力嗅了嗅鼻子,啧啧称奇道:“不对,不对,不知道是不是我鼻子出了问题,怎么闻到了好一股酸味,莫不是这里有一只醋缸打破了?”
龙红灵呸的一声,跳过去冲他的胸口就是十几记力大势猛的太祖长拳,如果是一般的男子,恐怕早就重伤倒地,呕血不止了,幸好中招之人是本书唯一的男主角,对美女的拳头杀伤力具有天生免疫力的方学渐。
方学渐手掌一翻,立时握住了一只粉嫩的拳头,入手小巧滑腻,嘻嘻一笑,道:“丫头再好,又哪里及得上大小姐的万一,看看这拳头,香喷喷的,砸得我的心儿咚咚乱跳,可有多厉害?”
举起手臂,在她的拳头上亲了一下,又低头去叼美女的嘴唇,却被龙红灵扭头躲开了。
火热的嘴唇落在头颈上,龙红灵全身一颤,脸都红了,只是带着头套看不出来。
她气喘细细,羞涩道:“好了,好了,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要在这里……”
方学渐心中暗喜,朝着她的耳根吹了口热气,道:“大小姐不许我在这里亲你,却在哪里可以?”
说着,已松开她的拳头。
他已渐渐适应房中的黑暗,扫过几眼,见这楼房的内部结构和龙红灵的闺楼有几分相似,只是宽敞、华丽许多。
两人爬着楼梯,龙红灵知道那个中年妇人的卧室在三楼,二楼的房间多半用来招待客人和商讨家务,没什么油水可捞,便一直往上行去。
走上三楼的阳台,站在房门口,两人都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好快,静立片刻,这才伸手去推,门板一动不动,自然在里面上了门闩。
龙红灵想也不想,便在门上敲了起来。
方学渐欲伸手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房中“嗯”一声,一个低沉的女子声音道:“谁啊?”
正是那个中年妇人。
龙红灵正待出口回答,看见方学渐冲自己猛摇手掌,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不解地望着他。
静了片刻,那个低沉的女子声音又道:“谁啊?”语声微微颤抖,微含惊惶之意。
方学渐不说话,伸手在门上又敲了三下,“的、的、的”,单调的敲门声在深夜听来异常清晰,仿佛深宫屋檐下的铜壶滴漏,在寒夜里机械而冰冷的点滴,不带一丝生的气息。
“你是谁!?”
房中的女子嘶叫起来,声音抖得像一束秋风中的败草。
恐惧已经像房中的黑暗一样,淹没了她的镇定、风度、雍容。
只有在死亡面前,富人和穷人才一样平等。
“嗒、嗒、嗒”,中年妇人摸到了桌上的火刀、火石,火花闪闪,她竟忘了去拿媒纸引火。火光闪闪灭灭,房中景物影影绰绰,更添诡异气氛。
“砰”的一声,方学渐踹开房门,门闩生生断成两截,“呛啷”落地。
房门“吱呀”摇曳,像在痛苦地呻吟。
月光下,一个高大的牛头怪物站在门口,“嗖嗖”的冷风从他身后窜入房中,屋内瞬间冷得似冰窖一般。
中年妇人如何见过此等恐怖情景,吓得牙齿咯咯乱响,啊的一声尖叫,把毯子往头上一盖,身子贴墙蜷缩,瑟瑟发抖。
突然,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掌从席子下钻将进去,慢慢地摸上了她的脸。
中年妇人心胆俱裂,又是声撕心裂肺的狂叫,身子如触电般凌空弹跳而起,脑袋砰地在床顶撞了一下,呜咽一声,痛得晕了过去。
两人欢呼一声,对拍一掌,难关已过,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变得容易许多,只须细细搜查,还怕不能大发横财?
龙红灵掏出夜明珠,室内登时大放光明。
两人四下打量房中的情景,只见东面靠墙是一张极大的红木床塌,挂了半幅檀香珠帘,雕工精细,极是古雅。
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上放烛台、香炉之物,桌旁是两张梨木椅子,上铺蓝缎锦垫。
西面贴墙摆着一溜儿十几个箱子、柜子,都是珍贵的乌木制成,单看式样便知是极贵重的谱儿。
方学渐一生之中如何见过这等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所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暗暗咋舌,心道:“乖乖不得了,人间有竟这样好的地方,难怪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整天嚷着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了。如果鸳鸯只在臭水沟里扑腾,哪里还有什么好羡慕的?”
关上房门,两人开始翻箱倒柜,张时彻宦海沉浮二十余年,家中收藏的宝贝着实不少,除去底层的八个大柜子装了四季衣裤,其余十余口箱子里装得居然全是各种各样的珠宝珍玩。
方学渐瞧得眼都花了,摸摸这翡翠玉马,又敲敲那个纯金老鹰,呵呵傻笑,心中乐不可支。
他见其中有两只箱子摆了六、七十个长短不一的卷轴,便随手抖开两个来瞧,一幅是宋徽宗的瘦金体书法,另一幅却是本朝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一书一画,俱是市面上千金难买之物。
方学渐虽然不懂书画,眼光还是有一些的,只看这两幅书画的构架、意境,也知绝不是寻常之物。
他依旧卷好,放回箱子,转眼瞥见龙红灵正把一块红色的绸布铺在地上,从箱子里小心地取出一只四寸高的白玉老虎,放到绸布上,接着又捧出一只不知哪个年代的橄榄瓷瓶,想想有什么不对,又放回了箱中。
他再不敢耽误,从衣柜里找出一张毯子,将一件珍珠汗衫,三条钻石项链、两对翠玉镯子,一只全金小老鼠,一枚镶着祖母绿宝石戒指和十几样叫不出名字的金银器具,卷入毯子,打成一个大大的包袱。
两人手脚麻利,只一会儿工夫,箱子里只剩了十几个高矮不等的瓷瓶和六十几个外表考究、包装华丽的空盒子,至于那两箱书画,也被方学渐拣了几样短些的塞入包袱。
龙红灵把包袱抗上肩头,正欲去桌上拿那颗夜明珠,忽听头顶“咯”的一声轻响,仿佛瓦片突然碎裂的声音。
她心中一惊,抬头观望,只见顶上梁木纵横,一排排的琉璃红瓦细细排列,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右手顺势抄过,已将夜明珠收入怀中。
盖子合上的瞬间,房中骤然漆黑,望过去伸手不见五指。
方学渐刚才没听到头顶上的响动,见房中突然变黑,依照印象,伸掌握住她的小手。
两人在房中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屋中的黑暗,朝门口走去。
才走出两步,头顶上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咯咯”声,像碎冰纷纷爆裂。
方学渐也听见了响动,掌中龙红灵的小手微微一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会不会有鬼?”
方学渐心中一寒,抬眼望去,只见屋脊偏左三尺的地方,几块瓦片在微微颤动,蓦地哧的一声,瓦片少了一块,然后是第二块。
两人吓得脸都绿了,站在原地不敢稍有动弹,黑暗之中,两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休,仿佛随时要从口腔中蹦出来一般。
“哧哧”声中,屋顶的缝隙越来越大,一寸、二寸、三寸,黑影晃动,也不知揭去了多少瓦片,一个半尺长的洞口露了出来。
方学渐脖颈僵硬,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望出去居然能看到三、四颗天上的星星。
星星突然不见,一张面孔堵住了洞口,探头向房中张望。
方学渐两股颤抖,差点惊呼出声,那面孔生得极是丑怪,阔口獠牙,满脸倒戟胡须,正是传说中专门捉拿小妖小鬼的黑面判官钟馗。
那钟馗目光如电,骤然瞧见屋子中间直挺挺站着两个怪物,四只眼睛一齐盯着自己,不禁愣了一愣,待见房中箱翻柜倒的情形,居然冲他们笑了一笑,蓦地不见,一眨眼工夫,阳台上咚的一声轻响,房门吱呀打开,一个全身黑衣、肩背长剑的钟馗出现在门口。
银色的月光犹如白得耀眼的丧服,披在三人身上,房中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牛头、马面和钟馗,三个地狱使者相对而立,六道目光交织在一起,互相试探着对方的意图和虚实。
炉中檀香袅袅,散在青烟一样的空气里,一丝看不见的悲哀和惨烈在房中激荡,无数条电流一样的火花吱吱叫着四处飞溅,听不到。
时间像一条饥渴难当的水蛭,附在三人的心上,血液汩汩地流出身体,没有疼痛,只有某种深入骨髓的焦躁和惊慌。
方学渐解下肩头的包袱,慢慢放到地上,二十年内息在体内急速流转,感觉自己的身子像一个渐渐吹大的气球,沛然的力量从丹田流经全身,在手臂上渐渐凝聚起了必杀的一击。
他握紧拳头,拳头格格作响,他一跃而起,身子在半空中化成一只凶猛的老鹰,一招“黑鹰扑翅”,拳风激荡,直取那人的胸口。
少林罗汉拳是依据十八罗汉的形态所创,技法独特,神形各异,虽然失之古拙有余,灵巧不足,但招之即出,凶狠严谨,沉稳有力,最适合与人硬拼。
那钟馗“嘿”的一声,双掌一圈一转,已缠上他的右臂,身子一偏,躲过他的拳头。
方学渐只觉臂上一紧,右拳击空,正欲使一招“螳臂当车”,左臂横扫击他脑袋,小腹突然一痛,身子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却是被对方踹了一脚。
身子飞出,“咯勒勒”一阵响,后背撞在屋顶的横梁上,差点破瓦而出。
方学渐一时疼痛入骨,几欲晕去,心中更是又惊又怕,只觉对方武功太强,自己万难是他的对手。
身子随即下落,他咬了咬牙,一提丹田真气,双拳连贯击出,从半空中直扑下来。
这招原来有个名堂叫“韦陀三问”,此刻他心情激荡,双拳急骤如雨,到那人头顶之时,只怕十七、八问都有了。
那人身形一闪,轻盈犹如鬼魅,已然躲过雨点般的拳头,手臂一长,抓住方学渐的脚腕,提起右腿,在他的后背重重地踢了一脚。
方学渐哀号一声,身子如一束稻草,斜飞两丈,屁股撞在对面的墙上,直如要分成四瓣一般。
“呛啷”一声,龙红灵抽出背上长剑,一招“灵蛇如洞”,剑尖微微颤动,直取那人的咽喉,如一条猛然窜起的毒蛇。
那钟馗“噫”的一声,头颈略偏,伸指去弹她的剑身。
龙红灵不等招式用老,手腕抖动,长剑一分为二,如两条吐着长信的毒蛇,向对方的腋下钻去,正是一招“双蛇钻腋”。
那钟馗眼前一花,看不清剑光的来势,只得退了一步。
龙红灵跟上一步,手中长剑晃动,“刷刷刷”三声,分别刺他的咽喉、胸口和小腹,却是一招“兵分三路”。
那钟馗又是“嘿”的一声,身子一偏,堪堪躲过她的进击,手臂一伸,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殷红色的长剑。
两剑相交,龙红灵手臂剧震,如被烙铁烫了一下,掌中宝剑再也把握不住,“呛啷”一声,跌落在地。
她怕对方乘机进击,急忙向后跳出七尺。
双脚还未站稳,眼前红光闪动,那钟馗已然赶了上来。
忽听耳边风声呜呜,一团黑色的物事破空飞来,头上还冒着丝丝青烟,黑暗中也瞧不清是什么东西。
那钟馗正待制住龙红灵,突然怪物临头,风声凌厉,劲力不小,急忙举剑挡格,咯勒勒一声响,长剑断成两截。
他不料这物事劲力如此之强,匆忙中一个倒栽葱,仰头躲避,那物事擦着他的鼻尖飞出门去,咚的一声,击断两根阳台上的柳木护栏,摔下楼去。
那钟馗四肢着地,肚腹仰天,惊出了一身冷汗,正欲翻身站起,耳中又听见呜呜声响,一个形状怪异的物事直奔他的下身要害而来。
他慌忙双手一撑,让自己的身子尽量平展开来,一股凉风刮过他的裤裆,隐隐生疼,也不知被刮伤了没有,腰上突然一痛,却是被门槛顶了一下。